刘志洪:本质-现象透视法: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
日期:2025-04-18
刘志洪
摘 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确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方法,但穿透现象洞见本质并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的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且生发出和展开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该方法的实质为,通过对复杂事物系统逐层深入的分析,先行把握其具有决定意义的普遍本质,再呈现此抽象一系列的辩证展开过程,最终通达具体总体。马克思凭借本质-现象透视法发现并强调,整个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本质和现象是颠倒的:本质必然性地表现为假象,假象则现实性地“成为”本质。假象遮蔽、歪曲乃至颠倒本质,伪装成本质,使人以假象为本质,掩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与暂时性,从而隐匿地维护和强化资本的统治。因此,必须穿透资本主义的假象系统解蔽其深层本质,并依据对真实本质的理解展开深刻的理论与实践批判,消解资本主义的假象系统及其现实根基。马克思的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集中展现为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本质的洞见与假象的批判。本质-现象透视法能够有力实现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的总目的,高度契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缘何必然被共产主义代替的总问题,充分彰显作为总方法的唯物辩证法之批判性与革命性,因而被作为根本方法解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规约政治经济学批判诸方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运用,正是为了敞开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本质并批判其假象。
关键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本质-现象透视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
马克思的方法论作为人类认识与实践的思维高峰,是通向真理与价值的理论阶梯。政治经济学批判凝结着马克思的方法智慧,呈现出一个内在关联的方法群。近年来,伴随《资本论》哲学研究的兴盛,对其中方法的反思水准亦水涨船高。不过,目前为止,仍有若干关键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在作为《资本论》及其手稿总方法的唯物辩证法所展开或具体化的不同层次与维度方法中,本质-现象透视法具有根基意义,构成马克思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然而,熟知非但不一定是真知,并且可能妨碍真知。长期以来,这一方法虽为人们所熟知,但始终没有得到同其实际功用相匹配的足够肯认与深度阐发,从而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处于隐而不彰的困境,尚未足够明晰地敞亮开来。近来,有学者提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构成《资本论》的主要方法,并作出细致阐释,而对本质与现象的透视没有被作为《资本论》的方法专门论及。事实上,在唯物辩证法系统中,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不过是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具体展开与表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确构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方法,但它植根和奠基于本质-现象透视法这一根本方法,在其根基处生长与延展。
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本质至现象的辩证运动
学界对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一直颇有研究,且取得较好进展。然而,不无遗憾的是,至今仍存在某些不甚确切之处。特别是该方法的关键:“抽象”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本质,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论及和明晰的揭示。这既造成无法足够深入地把握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亦导致难以科学判断它与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关系。事实上,这一关键本身不仅预示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透视本质与现象的深层意蕴,而且表征了本质-现象透视法之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根基意义。
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包含从而可以界分为两个阶段:先行通过逐层深入的分析,从现实的“实在与具体”中把握“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简单”、“一般”亦即本质),再呈现此抽象一系列的辩证展开过程,最终通达具体总体以把握和再现现实。于抽象或普遍本质而言,其展开或进展表现为辩证否定的具体化过程。换言之,本质愈益具体化和表现为现象。这一方法内含三个逻辑节点:现实具体——思维抽象——思想理论具体。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主要指称从第二节点到第三节点的过程。
(一)第一阶段:洞见有决定意义的本质
前一阶段是,“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即,对实在主体或现实具体展开深入考察,逐层逐级地追根究底,发现实在主体最深刻的本质规定或根据,从而洞见其最具决定意义的“抽象”。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实在主体是一定的社会——“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特别是其物质生产。
马克思批判了从政治经济学角度考察特定国家(现实社会)的似是而非的“第一条道路”。此种进路之所以错误,是由于直接从人口开始研究,无法把握人口的实质,其研究结果看似具体实则抽象,只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进而无法把握现代社会中起决定作用的本质,从而无法真正理解整个现代社会。“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如果我不知道这些阶级所依据的因素,如雇佣劳动、资本等等,阶级又是一句空话。而这些因素是以交换、分工、价格等等为前提的。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要认识人口,需先行把握构成人口即作为人口实质的阶级。但要理解阶级,就需先行掌握雇佣劳动、资本等作为阶级依据或根据的因素。而要把握资本,就需先行考察构成其前提的价值、交换、货币等。换言之,只有先行把握构成人口、阶级、资本等相对表面之物愈益深入的本质依据——价值、分工、交换、货币等,才可能依次真正理解资本、阶级、人口,以至最终真正理解现实社会,避免落入看似具体实则抽象的境地。这意味着,唯有洞见本质性、决定性的深层根据,进而依据本质展开理解,方能真正把握现实社会。
通过对人口等实在和具体“更切近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不难看出,“越来越稀薄的抽象”即“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亦即越来越“简单的规定”;或者说,“最简单的规定”即最“简单的概念”,亦即最“稀薄的抽象”。此处的“抽象”同“概念”“规定”一致,“稀薄”与“简单”一致。那么,这些“简单的概念”“简单的规定”“抽象的规定”指的是什么?这构成问题的关键。笔者认为,它们在马克思那里,即上文所言之价值、分工、交换、货币等一般性、本质性的规定。这里的“简单”并非难易意义上的容易,也不是不发达,而是指本质的规定。最本质、最一般的根据由于涵容的规定性少,显得纯粹、单纯从而“简单”。
合理的抽象是一个恰适地抽取共象的过程,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定下来,免得我们重复”。此种抽象过程得到的结果,即名词意义上的抽象,也就是一般,即“最一般的抽象”。一般正由于是共相,舍去了诸多具体的殊相,从而显得抽象。现代意义上的价值、交换、货币等,皆为呈现出抽象性的一般。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中的“抽象”更为关键的涵义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本质。如马克思所言,此种抽象或规定不是一般的抽象或规定,而是“有决定意义”的。价值、分工、交换、货币等,在政治经济学及其批判中,均不同程度地具有决定意义。而此种具有决定意义的规定,正是本质性的规定,亦即本质。作为该方法的起点,“抽象”意味着先行把握具有“决定意义”的“本质规定”,即“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
“分析中达到”的最终结果是,洞见最“稀薄的抽象”“最简单的规定”、最“抽象的规定”或最“简单的概念”。而这种“最本质的东西”,就是“价值”——资本主义生产中最具决定意义的本质规定,亦即根据。最“稀薄的抽象”“最简单的规定”、最“抽象的规定”和最“简单的概念”,指的都是价值这种最本质、最抽象、最简单的规定。马克思强调,交换价值虽在现实中以诸多具体的东西为前提,但作为范畴,在理论上“却有一种洪水期前的存在”。这指的是,交换价值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具有本质的根基意义,作为“最简单的经济范畴”衍生出一系列的经济范畴,构成整个政治经济学理论大厦的基石。整个《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的进程,正是从“价值”开启的。在此意义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准确而言,是从最抽象上升到具体。
(二)第二阶段:抽象本质的具体化
后一阶段为,“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从“一些最简单的规定”,即“一些有决定意义的抽象的一般的关系”(抽象性的本质)开始,逐步展开和上升为愈益具体、丰富、充实的东西,直至最为具体的层面,形成最为丰富、充实从而复杂的思想理论具体总体,最大程度地掌握和再现现实。
洞见最抽象或最具决定性的本质后,就需要且可以把握和呈现其运动过程。抽象本质在自己的展开过程中逐步加入越来越多的因素,经诸多环节与阶段,辩证转化为愈益具体的存在,从而愈加具体化,愈益接近纷繁多变的现实。与此同时,原先只是蕴含着的矛盾也愈渐发展和显露。但在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中,抽象的本质不是消失了,不是被抛弃了,也不是被具体吞噬了,而是“具体化”了,或者说被扬弃为具体。事物既将先前的规定性扬弃于自身之内,又生成和呈现出新的规定性。
分工、货币、价值“这些个别要素一旦多少确定下来和抽象出来,从劳动、分工、需要、交换价值等等这些简单的东西上升到国家、国际交换和世界市场的各种经济学体系就开始出现了。”这就是从价值、分工、交换、货币等简单或者说“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为国家、国际交换和世界市场等复杂或“具体”的东西。马克思认为这种研究进路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恰适过程,因而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被洞见的具有决定意义的本质规定,须经过一系列的辩证展开和具体化过程,直到上升至最具体的层面,方能同现实的表面现象相吻合,从而切近地呈现现实。在此意义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更准确而言,是从最抽象上升到最具体。
从抽象出发最终力图通达的具体是理论具体。“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这一论述中的“具体”实际上有理论与现实两个层面。在思维中作为综合过程与结果的是理论具体,而作为现实起点从而也作为感性直观和表象起点的是现实具体。思想理论的具体总体,是“精神上的具体”“思想具体”“思想总体”,力图掌握和再现现实具体或“实在与具体”,构成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归宿”。
概而言之,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即从最一般、最抽象、最具决定性的本质开始,逐步辩证地展开和具体化,最终达至最为具体的表面,形成思想理论的具体总体,以最大程度地掌握和再现现实具体总体的过程。这构成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实质与内核。《资本论》理论部分三卷在总体上运用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呈现了资本主义生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整个复杂的展开过程。马克思的解析从价值、货币等抽象上升到资本,从资本的生产、流通上升到总过程,并试图从资本一般上升到资本特殊或竞争、信用、股份资本。他曾计划先行研究“资本一般”,再分析“竞争、信用和股份资本”等资本特殊与个别,愈益具体和细致地再现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运动。
由此可见,在马克思那里,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是从本质追溯、再现和解释现象的过程。“抽象”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本质。与之相对应的“具体”,则为丰富而复杂的现象。本质具有一般性、抽象性和简单性。因此,在这一方法中,本质和一般、抽象、简单等是同一序列的概念。现象则具有殊多性、具体性与复杂性,因而和特殊、具体、复杂等处于同一序列。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正是由一般性的本质追溯、再现和解释殊多性的现象的过程,同时也是以内在本质反思外在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的过程。在此意义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就实质而言也就是从本质上升到现象法。对包括假象在内的现象的解释和批判,即对现实的解释和批判,亦即对现实的接近与表征。马克思认为,唯有在把握本质的基础上,掌握和再现现象尤其重要现象,才算得上真正掌握和再现了作为具体总体的现实。综上,《资本论》不但运用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而且总体性地运用了本质-现象透视法。
二、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内涵与逻辑
本质-现象透视法,即透过(穿透与通过)现象尤其假象洞见本质,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进而实现二者良性的互动与循环,以最大程度地掌握、再现进而改变现实。马克思依关于本质与现象的辩证思想,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作出鞭辟入里的解析,写下了大量“关于一切表现形式和隐藏在它们背后的基础……的话”。可惜的是,这些闪烁思想光芒的话语长期没有引发足够的探究,从而让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内涵与逻辑长期处于晦暗不明状态。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强调,外部的、表面的现象时常并非正确反映和表征内里本质的真象,而是错误表现本质的假象。假象遮蔽、歪曲乃至颠倒本质,伪装成本质,使人无法认识本质,而以假象为本质。人类的认识与实践不能不穿透现象尤其假象洞见本质,进而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最终消灭假象及其根基。
在一般意义上,本质与现象的关系是相当丰富而复杂的,如生成-表现、转化-实现、决定-被决定等。但在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中,马克思的主要目的与重心不在于阐释二者普遍性的辩证关系,而在于强调资本主义生产中现象尤其假象对本质的颠倒,由此为切入口和“抓手”批判资本主义的虚假性,揭示其历史性与暂时性。在他看来,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本质和现象(往往为假象)是颠倒的:本质必然性地表现为假象,假象则现实性地“成为”本质,从而掩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与暂时性,隐匿地维护和强化资本的统治,必须通过理论和实践对其展开深刻批判,穿透资本主义制造出的假象系统,把握其真正本质,并依据对本质世界的理解,破除资本主义的假象世界及其现实根基,令资本主义的真实规定性透彻地敞开出来。
(一)本质与现象分野
本质与现象的相对分野构成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前提。马克思明确界划了“内在本质”与“表面现象”。事物尤其系统性“庞然大物”呈现为外部、表面的现象,亦具有内里、深层的本质。对于二者,他各有一系列的概念表述。除“内在本质”外,马克思写下了“内在本性”“真正性质”“核心形态”“背后的基础”“内在联系”“本质关系”“内在结构”“隐蔽结构”“内在运动”“现实的运动”“内在规律”等大量与之相同或一致的表述。内在的性质、联系、结构、运动和规律等,从不同向度表达内在的本质,都是本质的具体展现。与“内在本质”相对的是“表面现象”“外部现象”“外部表现”“表现形式”“完成形态”“外部联系”“外部运动”“表面运动”这一系列概念,它们指向事物外部、表面亦即非本质的现象。
在马克思那里,本质不但具有内在性,并且构成事物的根据与内容;现象则构成外部表现或形式。事物的运动变化(包括发展),由其内在本质所规定。这意味着,本质不仅具有真实性,而且具有黑格尔意义上之历史的合理性与现实性。不过,此种本质决非“实体”,而是对事物深层实质的统称。现象则有真假之分,可能是真象,也可能为假象。本质与现象的分野,构成马克思存在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一种基本立场。这一点迥异于后来的现象学。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强调,必须将本质与现象区别开来,特别是将资本的内在本质与表面现象区别开来,“把资本的一般的、必然的趋势同这种趋势的表现形式区别开来”。
当然,二者间存在密切关联。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本质表现为大量的表面现象;“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规律……表现为资本的外部运动”。然而,本质经常是隐蔽乃至被遮蔽的,其外在表现并不与之一致,有时甚至相反。换言之,本质与现象之间经常出现裂缝、变形乃至颠倒。“事物在其现象上往往颠倒地表现出来,这是几乎所有的科学都承认的,只有政治经济学例外。”在资本身上,表面的现象不仅没有真实地反映深层的本质,而且歪曲地表现本质,从而同真正的本质相背离、相对立。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反复指认和描述了资本主义生产种类繁多、眼花缭乱的“假象”“秘密”“外衣”“荒谬形式”“虚幻形式”以至“神秘外观”“魔法妖术”。当然,另一方面,真实反映资本主义本质的诸多真象也需要连同其本质一道加以批判和超越。
(二)本质制造假象
在现代资本世界,本质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掩盖本质的假象。一些假象由于特定条件而必然性地生成和流行。在人类世界中,许多假象是偶然产生的;但在资本主义世界中,假象在总体上却是必然产生的。“从资本主义生产的观点来看,……实际的情况必然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资本主义制造出诸多必然性假象,或者说,必然性地生成众多假象。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与劳动仿佛等价交换,显得自由、平等、公正。“资本-利润”“生息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似乎各得其所、十分合理。
资本主义的假象不仅被必然性地生成出来,而且被必然性地强化和固化。马克思专门考察过资本表现为价值和剩余价值的独立源泉这一假象的固化。这种假象由于多种“原因而变得更加固定”。进而言之,资本主义必然性地制造出的不仅是大量的假象,而且是大量假象相互关联、相互支撑、相互强化的假象体系。其中,最核心、主要和统领性的假象是合理性与永恒性的假象:资本主义是合理的,也是永恒的;因合理而永恒,因永恒而合理的。以永恒性假象为归宿、合理性假象为内核,资本制造出一个由多方面、多层次假象融贯一体的庞大假象系统。
更为重要的是,假象不仅是必然性地生成、运作和加强的,而且是由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必然性地制造进而强化的。资本主义生产必然“生产”继而“加工”出一套与自身相背离的假象系统。这不但不“离谱”,而且实际上恰恰是资本“精打细算”的“靠谱”行为。其目的不是别的,正是掩饰进而保护自身。掩盖剥削与统治的实质,尽可能地让无产阶级“心悦诚服”,有利于稳固资本的权力秩序。因此,缘于自己的内在本质,资本竭尽所能地“加强”乃至“改进”假象世界,试图使之牢固地作为真实世界确立和统治。“在这各种假定下,现实的运动也必然会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在马克思话语体系中,此处“现实的运动”指的是本质的、真实的运动。
(三)假象伪装本质
比本质生发假象并使之遍布资本主义世界更可怕的是,坚固而强大的假象呈现虚假的本质,掩盖真实的本质,并必然性地伪装成本质,试图并在相当程度上让人以虚假本质为真实本质。首先,假象不同程度地遮蔽、掩盖本质及其真象。马克思说:“在奴隶劳动下,所有权关系掩盖了奴隶为自己的劳动,而在雇佣劳动下,货币关系掩盖了雇佣工人的无代价劳动。”停留于虚假的表现形式,必然无法洞察真实本质,只能以假象为本质或真象。进而,假象还冒充真象和本质。将假象涂抹成真象和本质、以假象代替真象进而代替本质,就是冒充。此种冒充比一般的掩盖更让人难以辨别。马克思所言之“颠倒”,在实际的意义上也就是冒充。在形形色色的拜物教中,受崇拜物本是人自身的产物,却冒充为人之主宰。
假象遮蔽、歪曲乃至颠倒本质,披上本质的华服,从而摇身一变,冠冕堂皇地占据本质的位置,使人无法认识真正的本质,甚至把虚假的现象作为本质,且深信假象就是本质,从而陷于假象的深渊无法自拔。实际的生产当事人及其代言人在异化的状态中感到轻松自在,觉得一切都是惯常的、自然的,甚至合理的、真实的。“这种假象不仅使‘平民’,而且也使优秀的政治经济学家迷惑不解”。可以说,资本主义社会的假象不仅必然伪装成本质,而且必然被大多数人当作本质。假象世界及其主观映现成为资本主义统治的关键环节,构成资本主义世界不可或缺的内在部分。假象系统既由资本主义内在本质所生发,又反过来巩固其内在本质,强化其统治力量。资本主义的假象世界和本质世界完美地融为一体,构成其强力“保护带”,从而令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在某种程度上都变成假象世界。
(四)穿透假象洞见本质
马克思强调,决不能被资本主义表面现象迷惑,必须穿透表面现象洞见其内在本质。他反复批判庸俗经济学只是停留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表面。在他心目中,是否穿透外表的现象尤其假象、洞察内里的本质,构成古典政治经济学与庸俗经济学亦即科学与“伪科学”的分界线。当然,古典政治经济学并非完全的科学。之所以不能完全达至科学,就是因为没有也不可能真正而足够深刻地穿透资本主义生产的表面,澄清继而揭示其本质。马克思指出,将表面现象归结为内在本质,或者说,穿透表面的尤其虚假的现象澄明内在真正的本质,是一种科学工作,并构成科学研究的核心,使科学决定性地同日常观念与意识形态界分开来。真正的科学则聚焦于内在真正的运动与联系,亦即真实的本质。政治经济学在其本真意义上,是一门“致力于重新揭示隐蔽的联系的科学”。换言之,政治经济学作为科学,主要任务之一正是将资本主义经济生活内含的隐蔽联系揭示出来,使其真实本质与本真面貌明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当然,科学研究也需要利用现象给予的有益提示探寻本质。现象并不都是假象。资本主义世界虽遍布假象,但仍存在某些真实的现象。它们是可以且应当合理利用的。而且,即便是扭曲的现象或歪曲的假象,亦能为发现真正的本质提供蛛丝马迹。膨胀、萎缩、漫画式的反映,仍然是一种反映,同样会泄露某些真实。通过校正、逆推、提炼等方式,假象亦能助益真象与本质的洞察。在马克思那里,“透过”既有“穿透”之意,亦有“通过”之义。二者均为其内在意涵。当然,“穿透”相对于“通过”更具本质性。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充分占有资料”,包含了对现象甚至假象的大量收集、整理与加工、解剖,借助包括假象在内的现象发现和通达本质。这正是从与本质之间存在生成、表征关系的现象中“吸取并集中”本质。但科学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本真关键在于,掀开资本主义世界表面现象的惑人面纱,校正其扭曲与变形,发现内里真正的本质,并使之显豁出来。正如马克思所言,考察和澄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必须“把看得见的、只是表面的运动归结为内部的现实的运动”,洞见真实的内部联系与内在本质。
(五)依据本质批判假象
科学工作并不因真实本质的洞见而完结,相反,还需进一步地依据本质反思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这同样是科学研究的实质性内容。因为,唯有对假象尤其关键假象(如冒充本质的假象)展开批判,方能让人明了其真正面目,进而走向真象与本质。当然,对现象的反思和对假象的批判,不能不依据真实的本质加以展开,如此才能深度地反思现象,特别是才能本真和有力地批判假象,彻底地揭露继而破除之。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力图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内里的真实本质,破除和消灭其假象系统,进而实际地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代之以真正合理的生产方式,让人超越异化、实现解放。从而,基于本质性理解对资本主义世界虚假性和假象展开批判,构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内容。如果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内容概括为一点,就是以科学的方式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性与暂时性:不是自然的,更不是永恒的,而是历史的、暂时的,必然且应当被真正合理的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所代替。
不过,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强调,要根本消灭假象,唯有消除假象产生的根基方是可能与现实的。仅停留于观念批判的狭隘范围,只是一种“副本”的批判,无法消灭假象世界及其“原本”。唯有从“副本”走向“原本”,从观念走向现实,对假象的批判才可能真正深入。更关键之处在于,随着社会历史条件尤其物质条件逐步成熟,必须以实践的方式在现实中实际地变革假象世界得以生成的“母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能根本性地消灭这一假象世界。由此可见,对假象的批判主要有理论与实践两种方式。这也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假象世界的两种基本方式。二者又密切关联,共同消除假象世界及其现实根基,解蔽资本主义的本质世界。理论批判在观念中先行澄明认识,廓清错误理解;实践批判在现实中实际瓦解假象世界的基础,从而决定性地消灭整个假象世界。理论批判为实践批判提供思想引导,实践批判为理论批判提供现实力量。
三、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资本论》根本方法
上述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根本方法。换言之,马克思以本质-现象透视法为根本方法解剖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本质与现象。“如果马克思教会了我们任何东西,那一定就是现象世界具有欺骗性,而科学的任务正是透过现象,识别出它背后运作的力量”。哈维此言颇有见地。卢卡奇亦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按其真正的本质理解过去事件的一种科学方法。但是,同资产阶级的历史方法相反,它同时也使我们……不仅看到当代的表面现象,而且也看到实际推动事件的那些比较深层的历史动力”。这既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作用的科学理解,也是对马克思本质-现象透视法的真切领会。《资本论》的理论部分,进而,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其根本意义上,展现为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本质与现象的透视。更为关键的是,本质-现象透视法决定了包括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在内的一系列方法的运用,亦即生发、规约这些方法,让它们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出现与使用成为必然性的事实。本质-现象透视法之所以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在于它能够有力实现马克思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的总目的,高度契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缘何必然被共产主义代替的总问题,并充分彰显作为总方法的唯物辩证法之批判性与革命性。
(一)本质-现象透视法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贯穿性运用
在整个《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本质-现象透视法作为一种总体性和根本性的方法贯穿其中,或者说被马克思总体性、前提性和根本性地运用于全部理论和理论史的解析与讨论。换个角度说,整部《资本论》对资本主义世界的解剖与呈现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本质-现象透视法,某种意义上是马克思科学运用这一方法的结果。在他心目中,包括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内的全部科学研究工作的关键乃至实质,就是透过现象(特别是假象)把握本质,进而依据本质批判假象。对本质与现象及其关系的透视,就是以理论的方式对现实(尤其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科学掌握与再现。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强大武器,让这一伟大著作生成不竭的强劲力量。
《资本论》理论部分,不但呈现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而且展开为对整个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及其本质与现象的澄明。资本主义生产、流通和总过程的内核是剩余价值的生成、实现与分割。资本先是在生产领域生成剩余价值,进而在流通领域实现剩余价值,最后在作为生产与流通之统一的生产总过程中分割剩余价值。但无论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的利润、生息资本的利息抑或土地所有权的地租,均源于无产阶级剩余劳动创造却被资产阶级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私有制的延展,二者的矛盾日益膨胀与凸显,利润率趋向下降,物质财富增长与劳动收入降低从而生产与消费的冲突日渐尖锐且无法克服,经济危机日趋剧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注定不可持续,必然被更高的生产方式代替。这构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要本质。然而,如前所述,这一内在本质却被表面现象掩盖、扭曲乃至根本性地颠倒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自然的、合理的从而永恒的。不仅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如此认为,而且无产阶级和普罗大众亦如此认为。结果,资本主义的假象世界成了人们心中的真实世界或本质世界。为此,马克思以毕生心力展开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至总体批判,揭露滋生于资本主义生产之上的假象世界,揭示资本主义生产乃至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真实本质。
本质-现象透视法在对生息资本的解剖中最为显明地运用与呈现。马克思十分注重透过一系列表象尤其假象把握生息资本的深层本质,并依据真实本质反思虚假现象,从而根本性地澄明了生息资本。在表面上,生息资本仿佛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从产业资本处得到利息、实现增殖。但其真正运动是分割产业资本剥削到的剩余价值。无产阶级的剩余劳动构成利息的真正源泉。生息资本运动的外部表象脱离其内在实质,撇开所有中介环节与过程,直接从G到G',从而成为物神,并且是“最完善的物神”;其作为资本的规定性与现实要素不见了,利息却表现为其应有的规定性。生息资本表面上仅仅同产业资本发生关系,它与工人劳动之间的关系完全被与产业资本的关系取代。利息的真正源泉和资本的剥削实质被遮蔽了。因此,在《资本论》第三卷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以大量笔墨穿透重重假象,揭露了生息资本此种极为隐蔽的剥削本质,敞开了其最为强烈而突出的拜物教性质。
《资本论》的理论史或“剩余价值理论史”部分,在实质的意义上同样是对本质-现象的透视,从而同《资本论》三卷的“剩余价值理论”部分相得益彰。《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开宗明义地对整个“剩余价值理论史”作了著名的“总的评论”:“所有经济学家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不是纯粹地就剩余价值本身,而是在利润和地租这些特殊形式上来考察剩余价值。”马克思之所以考察剩余价值本身而非其特殊形式,就是为了明晰地揭示剩余价值或资本主义生产与剥削的本质,批判相关的种种假象及其观念映现。在现实中和表象上,“剩余价值的不同部分互相异化和硬化的形式就完成了,内部联系就最终隔断了,剩余价值的源泉就完全被掩盖起来了”。如果分开考察剩余价值的不同部分,就无法揭橥其真正源泉,从而无以揭露资本的隐蔽剥削,进而无力揭明资本主义生产的局限性与暂时性。因此,必须先行敞开剩余价值本身,强调无论“资本先生”的利润(产业利润、商业利润以及利息)还是“土地太太”的地租,均源于剩余劳动凝结成的剩余价值。如此,资本主义生产内含的真正本质能够一目了然,不致被纷纷扰扰、细枝末节的现象尤其假象所遮蔽。
(二)本质-现象透视法生成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等方法
“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所谓根本,就是事物中生发并规约其他内容的根据、本源。在此意义上,根本方法即生发并规约其它方法的元方法。总体而言,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本质-现象透视法决定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选择与使用,后者则服从和服务于前者。
表面上,《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所言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主要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但在其背后,隐含着作为根据的本质-现象透视法。或者说,于马克思而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本身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对本质与现象的穿透。他之所以让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贯穿整个《资本论》,就是为准确把握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并深刻批判其假象系统,在深刻批判假象的同时准确揭示本质,或者说在恰适把握本质的同时强力批判假象。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特别是从抽象开始,不但能够全面地掌握和再现整个现实,更重要的是,能够充分地实现把握本质、批判假象的目的。
在马克思看来,要真正掌握和再现事物尤其系统性事物,必须把握和澄明其本质,进而考察该本质的运动过程。而先行集中地解析本质,揭示其内含的规定性,能够最为准确、明晰地敞开本质。把握本质及其运动后,依据本质解释现象,特别是批判假象,有助于事物的充分显豁。同样,对资本主义生产的掌握和再现,亦须先行考察其最深刻的本质,即最核心的根据。之后,分析此本质根据的具体运动过程与运动规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判定,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深层的本质是价值及其增殖。资本是能够自行增殖的价值。而之所以能够自行增殖,就是由于无偿占有剩余价值。这一生产关系内涵构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颠簸不破的核心与灵魂。因此,他决定先行解蔽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整个《资本论》的理论逻辑由此启动,并在此基础上系统深入地阐释资本生成、实现和分割剩余价值的总过程,揭示其注定不可持续的真相。可见,正是为了在批判虚假现象的同时清晰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本质,整个《资本论》冒着因“开头难”而不被读者理解的风险,采取了先行从抽象开始、由抽象溯及具体这样一种很不同于甚至悖于一般人认知的创作方式与呈现次序。简言之,从抽象出发能够让理论直接将本质敞开出来,让人“直抵”本质。在此意义上,本质-现象透视法决定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运用。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明确提出:“在这里,矛盾应该产生于一般关系本身,而不是产生于个别资本家的欺骗行为。至于这一切在现实中如何进一步展开,则属于工资学说。”马克思的意思是,无法在特殊、个别的现象层面上,而只有在一般的本质层面上,才能揭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剥削实质。该手稿“导言”设想的“五篇结构”中的第一篇,正是“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因此它们或多或少属于一切社会形式”。这也是从抽象开始。这里的“一般的抽象的规定”主要指劳动、价值、货币等“适用于一切时代”的规定。我们再次看到,为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本质,同时批判其虚假现象,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决定采取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研究进路与叙述方式。此外,如前所述,马克思之所以从剩余价值本身这一“抽象”开始,上升到其诸特殊形式的“具体”,也是为了明晰地揭示剩余价值和资本主义生产、剥削的实质。如此,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和本质-现象透视法就内在地贯通了起来。更准确地说,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是本质-现象透视法的具体展开与运用。
本质-现象透视法也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清理地基、扫清障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需从现实具体经由抽象本质再到思维具体,以思维具体表征现实具体。但在现实具体特别是其表面现象中,存在大量不同程度的假象。唯有辨明现象之真假,汰除假象、把捉真象,方能科学地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否则,就可能从抽象上升到虚假的具体,甚至本身就从虚假的抽象出发。然而,对现象真假的辨别和对假象的批判,并不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的范围与能力之内。实现这一功能与目的的,主要是本质-现象透视法。《资本论》三卷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是马克思奋力祛除虚假现象、阐释真实本质的结果。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必须是真正本质真实运动的过程,而不能掺进假象,更不能让假象充当本质。每当假象伪装成真象与本质时,马克思总是作出深刻批判,揭露其虚假面目并予以剔除。从而,《资本论》所揭示出的真实的资本主义世界,迥异于资本主义世界直接表现出的面貌与性征。可见,《资本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之所以能够作为科学方法展开,是以本质-现象透视法保驾护航为必要条件的。正因为如此,虽然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也被一些政治经济学家使用过,但并不妨碍马克思的研究成为真正的科学。换言之,在对资本主义生产的研究中,如果离开本质-现象透视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就可能不是科学方法。甚至可以说,一定会由于假象的浸染而失去部分甚至全部科学性。那样,政治经济学批判或批判的政治经济学就可能滑向庸俗经济学。
“马克思的……问题意识和致思路向,决定和昭示了其所使用的方法。毋庸置疑,这一问题意识和致思路向,表征的是一种穿越表面现象而达及本质层面的深度理论思考。这种深度理论思考的一个根本前提,就是对本质和现象、原因和结果作出敏锐把握和精确区分。”这一论述富有见地,精准把握了马克思的问题意识和致思路向:穿越表面现象通达内里本质。当然,再加上“依据内里本质反思表面现象”,能够更为完整。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这一问题意识和致思路向决定并昭示了其方法,那么,在直接意义上,他所决定和昭示的一定是本质-现象透视法,而非其它方法。因为这一问题意识与致思路向直接指向的就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当然,在非直接的意义上,他亦决定和昭示其它方法。但这些方法一定同本质-现象透视法内在关联。毋宁说,这样的方法一定是由本质-现象透视法所衍申与转换,服务和服从于本质-现象透视法的。换言之,一定是在这一方法根基上生发起来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正是如此。当然,这并不是说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可以被归结为本质-现象透视法,纳入其中。尽管存在根基与生成关系,但它们是两种相对独立的方法。本质-现象透视法致力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与现象的揭示与澄明,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则主要致力于反映和呈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如何从价值等抽象规定一步步转化和通达至各种具体资本形态之具体运作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深层本质如何逐步转化为表层现象的进程。
不仅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而且《资本论》中的其它诸多具体方法亦根源于本质-现象透视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和相关文本中,马克思还阐述和运用了“典型分析”法、科学抽象法、“从后思索”法等。它们均被运用于发现和揭示充分发展了或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真实本质,解蔽覆盖其上的重重虚伪面纱,助力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超越。可以认为,这些具体方法也以本质-现象透视法为根基,在总体上服从和服务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本质与现象的分析和批判。
(三)本质-现象透视法缘何成为根本方法
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要将本质-现象透视法作为自己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这构成需要进一步考量的理论问题。笔者以为,本质-现象透视法根本方法地位的确立,源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目的、总问题与总方法以及三者间的相互关系。
本质-现象透视法之所以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目的密切相关。批判进而超越资本主义这一总目的决定了马克思的根本方法,只能是本质-现象透视法而非其它方法。因为,本质-现象透视法能够最直接而有力地实现批判、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目的或最高目的。如果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目的是建构政治经济学体系,那么,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很可能成为其根本方法。主要目的为建构哲学理论体系的黑格尔,就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作为自己的主要方法(作为总方法的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即使在理论领域内,马克思的目的亦非建构政治经济学体系,而是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深度揭露资本主义生产的剥削实质与不合理性,以科学方式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必然被真正合理的生产方式所代替。对资本系统性的理论解析不仅不是主要目的,而且服从和服务于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目的。因此,马克思不是也不会主要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建构理论体系,而是且必须以本质-现象透视法批判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及其方式,荡涤旧世界、开辟新世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的批判,集中体现为依据本质对假象的批判。换言之,依本质批判假象,承载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最核心的任务与功能。事实上,作为整个庞大计划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批判”二字,已然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本质-现象透视法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中的根基地位。“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对作为原本的资本主义社会和作为副本的政治经济学之批判。
本质-现象透视法之所以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和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总问题紧密相联。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目的相一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缘何必然被共产主义所代替构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问题。整个《资本论》及其手稿,或者说马克思的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都是围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何必然会被真正合理的从而更为高级的共产主义生产方式所取代这一问题展开的。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系统使它必然辩证地否定自身,转变为共产主义生产方式。在此,阿尔都塞的判断不无启示。马克思的理论不仅脱离了黑格尔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总问题,而且新建了与之截然有别的总问题。对这一问题的思索与回答,离不开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与现象的透视:揭露其表面呈现出的合理性与永恒性的虚假面纱,揭示其内在的矛盾系统及发展趋势。有理由认为,本质-现象透视法高度契合于对这一理论主题的探究。
本质-现象透视法之所以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亦同作为马克思总方法的唯物辩证法内在相关。准确而言,本质-现象透视法同唯物辩证法在实质上是完全一致的。就本性而论,二者都是辩证否定的。如所周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的跋中,将辩证法的实质理解为批判和革命。如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是对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一般,《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也是对唯物辩证法的经典表述。在马克思心中,辩证法是一种批判的和革命的方法。而本质-现象透视法也是一种批判的和革命的方法,充分彰显了唯物辩证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辩证法揭示事物否定性运动过程的本质与现象。《资本论》中的本质-现象透视法,则解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与现象及其辩证否定的运动过程。在此意义上,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唯物辩证法的集中展开、具体化,直接而切近地表达和彰显辩证法的实质与精神。或者说,本质-现象透视法就是唯物辩证法解剖资本世界过程中的“化身”。于马克思而言,辩证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彰显为依据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批判其现象尤其假象。
值得提及的是,这一总方法同马克思的总目的、总问题高度一致:三者均以批判性、革命性为灵魂。这印证了恩格斯的名言: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辩证法滋养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批判进而超越资本主义的理想,使之锚定资本主义缘何必然灭亡的理论主题;而总目的和总问题又让马克思必然性地选择并运用辩证法,进而在直接的意义上呈现为本质-现象透视法。批判和革命的辩证法助力马克思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的本质,彻底批判资本主义的假象。由此看来,总目的、总问题、总方法和根本方法,构成一条既内在一致、顺理成章又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坚固链锁,不可切割、无法斩断。它们间仿佛种子生根发芽般自然而然。此外,这一链条还可以继续向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延展。
结 语
同马克思博大精深的思想世界相一致的,是他睿智深刻的方法世界。唯物辩证法“化身”为本质-现象透视法,而本质-现象透视法又展开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黑格尔的辩证法直接具体化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而马克思的辩证法主要具体化为本质-现象透视法,再由本质-现象透视法具体化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本质-现象透视法构成当中关键。在此,马克思思想同黑格尔思想的本质性差异呈现出来。黑格尔的基本立足点与落脚点是近似于旧唯物主义的市民社会或社会性的市民,而马克思的立足点与落脚点却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黑格尔的目的是建构规模宏伟的理论体系,而马克思的追求却是批判进而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开拓和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相对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本质-现象透视法更加契合并彰显马克思辩证方法的批判性与革命性,也更能实现马克思的理论目的以至实践追求,让马克思主义根本性地超越了斯密、李嘉图、黑格尔等人的理论,总体性地实现了人类思想的革命性变革。没有对本质的洞见和对假象的批判,就没有对旧世界的破坏和对新世界的开拓,就没有真正合理的存在模式与社会形态,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革新与实践变革。综上所言,本质-现象透视法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方法。如果将马克思的方法论喻解为参天大树,那么,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法构成树的“枝干”,本质-现象透视法则构成树之“根本”。
总目的、总问题、总方法和根本方法在整体和深层的意义上,规约了诸具体方法的选择与运用,让马克思方法论内部的各种方法相互协调、相辅相成。
作者刘志洪,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政策研究室高级研究员,哲学院副教授。
原刊于《马克思主义研究》2025年第3期,发表前后略有改动,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