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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明:孟荀合论——先秦儒学新解
日期: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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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孟子和荀子之间的第一点共识:都以孔子的学说为出发点。出于对人合群体性的关切,孟子展开了理想主义仁学;荀子展开了现实主义的礼学。第二点共识:都以圣人为价值终极目标。孟子立足于性善论,主张超凡入圣;荀子立足于人性有善有恶论,主张“化性起伪”。第三点共识:都期盼一统天下,建成民族共同体。孟子重视仁的感召力,荀子重视礼的组织力。在孔子那里,儒学还只是想法;到孟子那里,想法变成了说法;到荀子这里,说法终于变成了做法,为中国古代社会治理奠立了理论基础。

关键词: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学

由于“左”的风气曾一度流行,某些人拘泥于对立性思维,给孟子冠以“性善论”的高帽,而赐予荀子“性恶论”的恶谥,硬把两人描述成“对子”。“左”的风气业已废止,“左”的观点也该清理了。我不认同以往那种把孟荀截然对立起来的观点,认为二人大同小异,都是儒家大师,共同推动了先秦儒学的发展。荀子的有些看法固然与孟子相左,但绝不是孟子的敌手。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荀子生活在战国末期,相差几十年,没有生活在同一时代。对于孟子来说,荀子自然属于后学。后人对前人有所批评,实属正常现象,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后人对于前人一味照着讲,而不会能接着讲,那就不配称为思想家。思想家的信条应该是“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后人能讲出新意,无可厚非。由于两人所处的语境不同,产生一些歧义,也在所难免。后人对前人有所批评,未尝不是看到前人的局限而有所发展。他找到新的理论增长点,故而有所突破。如果后人讲不出新意来,没有尽到思想家的责任,也就不必写进哲学史了。我认为,孟荀的分歧只是儒家内部的分歧,并非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他们同属先秦儒家营垒,分歧是次要的,共识才是主要的。

一、群体关照

孟子和荀子的第一点共识就是皆从孔子出发,围绕着合群体性展开论述。孟子展开了仁学,以理想主义为主导;荀子展开了礼学,以现实主义为主导。他们都接着孔学讲,各讲出新的道理来。

在中国哲学史上,儒家不是率先出场的学派,在儒家之前,道家早已经行世了。老子为道家的开山,对人的个体性表示关注,常常把理想人格喻为“婴儿”,强调人就是一种自然存在,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孔子创立的儒家看法同道家刚好相反,特别看重人的群体性,喜欢称他人为“兄弟”,强调人是一种文化存在。孔子弟子司马牛慨叹:“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安慰他说:“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论语·颜渊》)这里的“之”字,显然是指孔子。朱执信在翻译《共产党宣言》时,把扉页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译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可见儒家的“兄弟”说影响力该有多么大!“婴儿”可以单独存在,而“兄弟”必须是群体的成员。只有在人群中才可以称兄道;倘若离开人群,既无所谓兄,也无所谓弟。儒家的鲜明特色就是强调人的群体性,不再仅仅把人看做自然存在的个体。正是这种观念,把儒家同道家区别开来,以至于分道扬镳。

人为什么能结成群体呢?孔子归结为“仁”和“礼”这两条纽带。前者涉及道德观念,后者涉及制度建构。“仁”是一种内在的道德情感,在人群中形成感召效应,意识到彼此属于同类。大家有相互交流的基础,就顺理成章地结成群体。在孔子那里,“仁”有这么几层意识。第一,“仁”具有内在性,“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为仁由己,而由人哉?”(《论语·颜渊》)每个人都有求仁的内在愿望,相互吸引,故而产生共鸣,结成群体社会。“社会”一词晚近从日本传入中国的,古人不可能用这个术语。在古人那里,“群体”与“社会”是同一个意思。第二,“仁”具有普遍性,可以推己及人,打通彼此之间的隔阂,共同遵守忠恕之道。孔子把这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第三,“仁”是一切道德意识的总称,恭、宽、信、敏、惠、温、良、俭、让等美德都包含在“仁”里边。“仁”与“孝悌”同义。有子听了孔子的教诲之后,感慨地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仁”与“爱”同义。樊迟向孔子请教何谓“仁”,孔子只回答两个字:“爱人。”(《论语·颜渊》)总之,在孔学中“仁”构成人们相互沟通的桥梁,舍此不可能形成群体,或者说不可能形成社会。

除了“仁”之外,另一条把人联络成群体的纽带就是“礼”。“礼”不是孔子的发明,而是一个传统观念。在甲骨文中已发现“礼”字,相传周公制礼做乐。“仁”作为新观念,大概是由孔子创立的。据郭沫若说,至今在甲骨文中,还没有发现仁字。孔子的礼学一方面继承传统,另一方面也是理论创新。孔子对“礼”有新的理解。第一,“礼”虽属王道,却具有强制性,但同霸道相兼容。据《论语》记载,“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在这里,孔子没有否定设置霸道的必要性,只是强调单纯的霸道不如王道高明。王道既涉及德,也离不开刑;而单纯的霸道与德无关。孔子认为,为了维护群体,霸道作为手段之一,也不可或缺。管仲厉行霸道政策,尽管孔子对其有所批评,但还是对其表示肯定。第二,“礼”不是一成不变的条文,会因时代变化而变化。例如,殷礼不同于夏礼,周礼不同于殷礼。第三,“礼”同“仁”兼容,“礼”是“仁”的形式,“仁”是“礼”的内容。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

孔子处在儒学草创时代,无论对仁学还是对礼学,都还没来得及一下子讲到位,这就给后儒留下进一步发挥的空间。于是,从孔学中引发两大支流,一支是孟子的仁学,另一支是荀子的礼学。

孔子只讲到什么行为属于仁,至于为什么属于仁,则语焉不详,没有为仁找到前提。这个问题在孟子那里得到理论上的解决。孟子认为,仁的前提就是性善。“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这是他显著的思想标志。该怎样理解孟子所说的“善”呢?有一种解释说,“善”就是“美”或“好”的意思。这种理解固然不能算错,遗憾的只是同义反复而已,没有给出善的具体意义。“美”或“好”同“善”都属于同义语,这种解释等于什么都没说。在我看来,孟子所说的“善”,就是合群体的意思。在他那里,凡维护群体利益的行为,皆属于善;凡维护个体利益、伤害群体利益的行为,皆属于恶。在利群这一点,孟子是孔子的传承人,但他阐述了人为什么必须恪守仁的道理,达到新的理论境界在孔子那里,“仁”主要是指关于道德价值的自我意识;在孟子这里则把“善”看成维护社会群体必不可少的评判尺度。孔子讲道德观念的内在性孟子讲道德评价的群体性。孟子坚称,人生来就有向善的能力,如同水往下流一样,故叫做为“良能”;人生来就有道德意识,故叫做“良知”。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孟子把“善”视为总前提,把“良能、良知”视为第二个衍生环节,把“四端”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视为第三个衍生环节,把儒家整个伦理体系视为第四个衍生环节,最终的结论是:“仁义礼智,非外铄我也,我故有之。(《孟子·告子上》),儒家伦理体系好比是一棵大树,人性善好比树干。伦理体系归根到底都从树干生发出来。倘若没有性善论作为树干,整个伦理体系便无从谈起。

至于人性为什么善,这对于古人来说是一道难解的题目。限于历史条件,古人不可能到社会存在中寻找答案,往往会向超人间力量寻找源泉。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到神那里寻找终极答案,而孟子尽管涉及天,但主要在人性中找答案。他相信人性善来自天性善:“仁义忠信 ,乐善不疲,此天爵也。”(《孟子·告子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也,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孟子只承认天是性善的担保者,并不承认天有主宰人类命运的权力。他虽走到宗教的边缘,却戛然止步了。儒学在他那里没有成为宗教,依然保持这哲学的微笑。

孟子讲性善,其实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抽象预设。意思是说,人应该善,只有理想中的圣人才称得上至善。至于现实世界中的普通人,并非至善。普通人有向善的一面,亦有趋恶的一面,不能一概而论。君子可以性善,小人非是。即便普通人有恶的趋向,不能动摇性善论的预设。他举出的例子是,牛山原本郁郁葱葱,可是现在竟变得光秃秃的,岂能归咎于山性?那是由于滥砍盗伐、牛羊啃噬所致,与“山性青”无关。同样道理,小人流于恶,乃个体欲望泛滥所致,与性善无关。性善仅是圣人“应该如此”的价值预设,不关乎普通人趋善抑或趋恶的事实判断。孟子坚称人性善,目的在于找到合群体性的前提,找到维护儒家伦理体系的前提,的确可以说是见道语。理由很简单:只有向善的人,才能结成群体;而一群只趋恶的人,永远不可能抱成一团。

荀子讲礼学也以维护群体性为宗旨。孔子讲过礼的历史性,但未涉及设置礼义的必要性。荀子深化了孔学,对设置礼义的必要性作出理论上的证明。孟子从仁学的角度弘扬孔学,讲出为什么说圣人至善、普通人向善的道理,荀子对此没有异议。他也鼓励人们向善,做一个孔子式圣人,向“仁且不蔽”方向努力。但他认为仅靠仁学还不不够,必须有礼学的参与。仁学鼓励人们主动地为善没有错,问题是没找到使人被动地不为恶的办法。荀子阐发的礼学弥补了这一点。孟子谈仁较多,谈礼却不够充分,荀子正是抓住这一点大加发挥礼学。荀子不再像孟子那样沉湎于理想主义的性善论,改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考察人性的复杂性。在他看来,笼统地说人性善,显然不且实际,因为现实的人既有向善的一面,还有趋恶的一面;既有光明面,也有阴暗面。为了避免人性趋恶,有必要设置礼义,对其加以限制。同孟子一样,荀子也承认人是一种群体性的存在。论力气,人显然没有牛大,然而却能驯牛负重;论速度,人没有马跑得快,然而却驱车驭马。这是什么缘故呢?奥秘就在于人可以凭借群体的力量征服牛马。人为什么能结成群体?就在于礼义的力量。有了礼义制度,就可以“名分使群”,就可以结成社会,就可以分工协作。人同其他动物不同,乃是一种文化存在。既然是文化存在,就少不了由礼义制度作为担保。荀子认同孟子的说法,也认为人结成群体必须以善为前提。我们从荀子“人能群”的论断中,不难发现他也有条件地认同性善论,但没有仅仅停留在性善论上。

荀子不是推翻了孟子,而是推进了孟子,讲透了孟子还没来得及讲透的道理。荀子指出,现实人性中有趋恶取向乃是不可掩的事实,如果放任开来,不加以约束,后果不堪设想。比如,人见到好吃的东西,会抢着吃;见到重体力活,会绕开走。“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荀子·荣辱》);“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荀子·性恶》)之所以没有发生这种情况,显然礼义制度起了作用。他由此得出结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好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而礼义文理亡焉。”(《荀子·性恶》)荀子承认人性有恶的趋向,但并不否认人性有向善的趋向。他和孟子一样,都以是否维护合群体为评判尺度:凡维护群体的行为都属于善;凡危害群体的行为都属于恶。恶和善相对而言,恶必须以善为参照系,善却未必以恶为参照系。圣人能制定出礼义规则,那肯定出于至善;至于普通人,却有恶亦有善。他主张克治恶、成就善,使群体利益得以维护。

在“左”的风气流行、教条主义者擅权的时代,不知何人发明了“性恶论”一词,硬扣在荀子头上,使其思想面貌被严重歪曲。(“性恶论”所产生的消极影响,至今还没有被清除,有些文章仍这样称呼荀子。)荀子明明批评人性趋恶现象,怎么能给他戴上“性恶论”的帽子呢?性恶论是个负面词,意味着人性全部是恶,无善可言,折射出敌视社会、敌视人类的阴暗心理,乃是在为罪犯开脱,难道荀子能同罪犯相提并论吗?孟子虽预设圣人至善,但不否认普通人有恶亦有善,这同荀子有什么原则分歧呢?他们二人一个侧重理想主义,一个侧重现实主义,都没有违背维护群体的儒家宗旨,可谓殊途而同归。

二、圣人取向

孟子和荀子的第二点共识就是都认定共同的价值观,向往成为圣人。至于如何做圣人,采取路径却不一样。孟子信奉性善论,置圣人于理想主义视域,盛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信奉人性有善有恶论,置圣人于现实主义视域,也盛称“途之人可以为禹舜”。由于依据的理论不同,他们心目中的圣人形象自然会有些差异,但不影响都归宗儒家。

孟子认为,圣人就是履行仁学的典范,普通人应当以圣人为楷模和精神导师,诸事像圣人看齐,改掉自己身上的劣根性,争取进入天人合一境界。圣人具有教化的力量,能使懦夫勇敢起来,能使薄夫变得敦厚,能使鄙夫变得大度。他说:“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者廉,懦夫有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孟子·尽心下》)圣人凡人相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孟子·公孙丑上》)。既然圣人与人同类意味着施行儒家教化有根据、有基础

普通人以圣人为目标,必须掌握两种工夫。一种是加法,又叫做“养心”或“发明本心”,即树立性善意识。普通人应当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融入到群体之中,组成理想的、和谐的社会。“发明本心”又叫做“善养吾浩然之气”据孟子的体会“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於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气”表示本心的呈现状况,与“直”“道”“义”相提并论他强调,发明本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切记拔苗助长。普通人之所以没有进入天人合一境界,就是“发明本心”的工夫不到家。他慨叹:如果自己家的鸡犬丢失了,肯定知道找回来;同样,自己的本心丢失了,难道应该找回来吗?他对普通发出忠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求放心”同“发明本心”是一个意思。

另一种是减法,叫做“寡欲”,即减少个人欲望对本心的伤害。“寡欲”与“养心”系一体之两面,“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孟子把个体欲望看成戕害本心的负面因素,主张减少其影响。不过,孟子只提到“寡欲”,还没提到“灭欲”。“灭欲”之说来自宋明理学家,乃是受佛教影响所至。他们把孟子的“寡欲”说推向极端。有些理学家用功过格的办法检点自己的所作所为:出于天理行为,点上红点;出于人欲的行为,点上黑点。结果发现黑点居多,红点居少。如果按照孟子的看法,对于个体欲望“寡”就可以了,不必灭之。

在孟子心目中,孔子同尧舜禹同在圣人之列。孔子虽没有君临天下,但不影响其已达到圣人境界。圣人只是一种“天爵”,与“人爵”无关。圣人之所以称为圣人,同他所扮演社会角色无关,同他是否拥有王侯等头衔无关。王侯虽处尊位,也可能是大号的俗人;小人物身处社会底层,并不妨碍他拥有“天爵”。“天爵”与“人爵”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富贵者未必高尚,贫贱者未必低下,小人物也可以成为大丈夫孟子的圣人观强调人格平等,故为世人所称道。孟子表示,“乃所愿,则学孔子。”他效仿孔子故事,周游列国,到过齐、宋、滕、魏等国,宣扬他的主张,可是诸侯不买账,不打算采纳他的主张。孟子学说“迂阔远于事情”,解决不了眼下诸侯争霸的实际问题只是一种理想主义说法而已,并没有可操作性。

荀子心目中圣人是德才兼备、善用礼学的干才。圣人不仅擅长价值理性,也擅长工具理性。这正是荀子超过孟子的地方。在孟子那里,圣人恪守仁学,只懂得值理性方面的“大体之知”,就够了,不必理会工具理性方面的“小体之之知”。在荀子这里,圣人二者并重,既通仁学,也通礼学。圣人具有出色的认识能力,思想没有片面性,超过了普通人。普通人容易陷入片面性。比如,“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而像孔子那样圣人,则“仁知且不蔽”(《荀子·解蔽》)。圣人有出色的管理能力,善于“化性起伪”。所谓“化性”,就是约束普通人,帮助他们逐步克服自身的劣根性;所谓“起伪”,就是自觉接受礼义制度的约束,组建群体,分工协作,维持社会秩序。

荀子不认同孟子的“寡欲”说,没有把欲望完全看成负面因素。按照荀子的礼学,礼义与欲望不是对立的,完全可以兼容在一起。圣人设置礼义目的在于“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各个阶层之间的利益得到协调。从这个意义上说,“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也。”(《荀子·富国》)荀子作为儒者,当然不同意放纵欲望,也强调节制欲望。节制的办法就是恪守礼义规则。“礼者,法之大分也,类之纲纪也。”(《荀子·劝学》)礼具是约束性,可以说是广义的法,并且是最大的法。礼既有道德感召力也有制度上的强制力。就其强制力而言,礼与法是一样的

荀子认为,普通人要想成为圣人,必须通过研习礼义的途径。后天学习以及训练,同心性修养相比,更为重要。认同群体无疑得认同仁学,可是组织群体还得仰仗礼学。他主张:“虽王公大夫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后世皓首穷经、谋求科考中举的风气,算是把荀子的这一主张落到了实处。对于受训者来说,所处的环境很重要,犹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荀子·劝学》)荀子把人性向善与趋恶两方面综合起来,叫做“人性朴”。他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荀子·礼论》)人性好比一张白纸,取向为恶的人犹如信手涂鸦,使白纸变成废纸;取向为善的人,可以凭借自身努力,画一幅绚丽的图画,成就美好的人生。

孟子和荀子所塑造的圣人形象虽不相同,但致思的方向却没有差别。二人都重视圣人的示范效应,主张发扬善性、克治恶性、成就理想人格。在先秦儒家营垒中,孟子堪称教育哲学大师,荀子堪称管理哲学大师。那种把孟荀截然对立起来的观点,实属偏颇之见。

三、一统天下

孟子和荀子的第三点共识就是都抱着儒者情怀,憧憬着一统天下的理想之世。圣人是他们的共同追求,也理想社会也是他们的共同追求。《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由这段话先秦儒家浓缩出“天下”观念。“天下”虽不是儒家的发明,却是儒家使用频率较高的语汇。“胸怀天下”几乎成了儒家的标志。“天下”又叫“四海之内”。由于古代交通不便,中国的北面面临瀚海,西面面临山海,南面和东面面临大海,皆不可逾越,故称“四海之内”。孔子所在的春秋时代,中国四分五裂,几十个诸侯国你争我夺,战事频仍,生灵涂炭。他渴望一统天下,扫的期盼,希望中国早日建成广泛的民族共同体。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面对七个诸侯国,看重思想建设,选择仁政路线,奉行王道策略。荀子生活在战国末年,面对六国衰败、秦国独大的局面,更看重制度建设,主张发挥礼的强制力和组织力,实行王霸并用策略。摆在他们面临的共同话题是:如何治理国家?然而各自给出的答案却不同。

孟子重视价值理性而轻视工具理性,主张用仁一统天下。梁惠王向他讨教谁能一统天下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梁惠王上》)理由是“不嗜杀人者”出于“不忍人之心”,能实行“不忍人之政”,也就是彰显仁政。孟子反对滥用暴力手段,非常看重仁政。他自负地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他希望诸侯们唤醒性善,做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孟子·离娄下》)他指出,摆在诸侯面前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一条是王道,“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另一条是霸道,用暴力手段迫使民众服从。前者为儒家所提倡,后者为法家所提倡;前者以德服人,后者以力服人。两条道路不同,效果也不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在孟子看来,施行霸道急功近利,违人性,可能有短期效应,但不会长久施行仁政发扬性善,奉行王道,才可以得到民众的衷心拥护,从而取得长治久安效应。孟子试图说服诸侯选择王道,摒弃霸道。他夸张地说,遵照王道组建一支仁义之师,即便手持木棒,也能击败来犯的坚甲利兵,可以说打遍天下无敌手。

孟子的施政方针建立在性善论基础上,仅仅出于理论上考量,未顾及在现实中是否行得通。他是个反战主义者,反对侵略他国,反对以邻为壑。他痛恨法家的耕战政策,甚至主张“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次之。”(《孟子·离娄上》)他到处宣扬王道,鼓吹仁政,却找不到买家。对此,他毫无办法,只得退回老家,“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致力于教育事业。

孟子显然没有找到实现政治理想的有效路径。他的困惑被荀子解决了。荀子同孟子一样,也怀着一统天下的理想,不过视野比孟子更开阔一些,更现实一些。他指出,一统天下仅靠“仁”还不够,还必须借助于“礼”。圣人固然至善,而普通人却未必,因此必须设置礼义加以规范。倘若没有礼义设置,一统天下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荀子强调礼义对于国家治理必要性,他说:“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譬之犹衡之于轻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既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荀子·王霸》)礼义作为一种强制手段,担保社会秩序正常运转。礼治虽属王道,也兼容霸道。单靠王道一手还不够,必须辅以霸道。在荀子眼里,霸道并不是法家的专利,儒家也可以采用,他建议诸侯“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荀子·大略》),采取软硬两手并用治理国家,不能像孟子那样把王霸截然对立起来。“行仁政”只是一统天下的充分条件,“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倡礼义”才是一统天下的必要条件,不可或缺。礼蕴含着强大的组织力和协调力,担保每个人各得其所、各尽其分、各施其职。从仁学推进到礼学,乃是荀子对于先秦儒学的重大发展。

荀子的两手策略显然比孟子的一手策略高出一筹,可惜也没有得到当时诸侯们的赏识。在推崇暴力的战国时代,一切靠拳头说话,诸侯们更欣赏法家,而不是儒家。秦始皇采纳法家的主张,扫平六国,终于把一统天下变为事实。在打天下的时代,儒家似乎不合时宜;而在治天下的时代,儒家却可以大显身手。荀子王霸杂用、软硬兼施的两手策略,终于得到汉代皇帝的赏识,被贯彻到古代生活政治实践中。汉宣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1]岂止汉家?古代社会哪个朝代不是如此!正如鲁迅所说,王道和霸道看起来像是对手,其实是两兄弟。所谓以儒治国诚如谭嗣同所说,主要是以荀学治国。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提出一个有意思的见解:孟子奉行的是“妈妈政策”,荀子奉行的是“爸爸政策”。“妈妈政策”充满温馨,“爸爸政策”不乏严厉,二人相互配合方能组成和谐之家。

后世儒者既延续了孟子的仁学,也延续了荀子的礼学。在董仲舒看来,圣人至善,不必改造;凡人可恶可善,属于“中民之性”,必须用刑罚加以限制。在宋明理学家眼里,圣人拥有“天地之性”或“天命之性”,可谓至善;凡人受限于“气质之性”或“生之谓性”,有待于“变化气质”加以改造。他们虽吸收荀子人性有恶的观点,却不待见荀子其人。孟子秉承仁学,竟被视为正宗;荀子秉承礼学,同情霸道,却时常遭到非议。荀子在儒家营垒中的地位也很尴尬。有的朝代把他请进孔庙,视为“第七十三贤”;有的朝代竟把他赶出孔庙,看成儒门的罪人。相比之下,孟子却步步高升,以至于取代颜回跃升为亚圣,地位仅次于孔子。儒家十三经有《孟子》,宋儒“四书”也有《孟子》。孟子享有同孔子并驾连称荣耀,被尊为孔孟之道。

综上所述,孔子、孟子、荀子都是先秦儒家营垒中的大师,各有其特点。在孔子那里,儒学还是初步的学说,带着“原始的完满”。孟子抓住仁学环节,使之发展成“深刻的片面”;荀子抓住礼学环节,也使之发展成“深刻的片面”。先秦儒学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各有贡献。在孔子那里,儒学还是初步的想法;在孟子这里,想法变成了理想主义说法;在荀子这里,说法又变成了现实主义做法。孟子鼓励人积极地扬善,荀子告诫人被动地隐恶:二人相宜得彰。以前那种非孟是荀抑或非荀是孟的观点,可以休矣。在儒学史上,孟子和荀子分别开启了两个传统。孟子开启了务虚传统:凡重教化的后世儒者,高扬穷理尽性大旗,皆奉孟子为圭臬。荀子开启了务实的传统:凡重实务的后世儒者,高扬经世致用大旗,皆奉荀子为圭臬。由此可见,在先秦儒家营垒里,孟子不能缺席,荀子也不能缺席,故合而论之。

作者宋志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原文刊于《孔子研究》2024年第3期,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