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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伟:设想后人类——一个体面的未来自己是如何可能的
日期:2025-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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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丽且崭新的世界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大发展,人的生活各方面,都开始进入到一个更加全面系统的自动化阶段。在不久的将来,无论是汽车驾驶、物流快递,食品制作,医疗看护,包括对人体自身秘密的解答,都将全方位、深度地依赖人工智能的技术。有不知疲倦的计算机和海量的机器人的加持,想必生产效率将得到巨大的提升。在一种相对单纯而理想的情境下,我们的物质生活或许可以达到按需分配的水平。我们的问题是,在这样一种特定的物质情境下,人将如何再一次发明自己。

赵汀阳对后人类的追问,大概就是在这样一种设定下展开的。这是一个美丽,而且是崭新的世界。起码从我们一个作为均码的人的角度来看,这个科技乌托邦的世界多多少少是带有光晕的。它里面充斥的大量的物品,每个人都住广屋大厦里,开上超级跑车,都有一群人环伺左右。每个人都摆脱了那种枯燥的,重复性的,榴弹般突然袭来的工作任务。再也没有人被困在系统里,必须按照特定的,画死的路线去奔命。没有人再记得起什么叫内卷,人和人之间充满敬意和对彼此深度的好奇。这个世界就像水晶摆件一样,坚硬,纯粹,闪闪发光。

在这个世界里,劳动就回归了它的本质,就不再是异化的了。就像马克思讲的,这时候的劳动是一种创造性的自发的活动。它再也不遵守某种模块化的、边界分明的现代工作设定。它不需要人走进特定的场所,不需要人在不同的情绪之间切换,还要尽力做到没有顿挫感。工作中就渗透着休息,而休息从来也不是消极的感官麻醉,它本身就充满创造性。生活在这个美丽新世界中的人被称之为后人类。实际上,后人只不过是时间上在后, 在本质上却在前, 他/她无非是恢复到了人本真的状态,人活得像个人。

作为一个均码的人,对这个美丽新世界的想象也预设了一些均码的前置条件:那就是把人基本上还看成一个体面的存在。人不需要是一个道德榜样,他/她可以不是圣人,不是大英雄,但也不会是精神变态者。人是一个中位数,是大多数时候的自己。从这样一个人性设定出发,在这个美丽新世界中,虽然不是每个人凭借天性都能在智识上有巨大的贡献,在人格上有巨大的威力,但他们都不无聊,都算好看,就跟在博物馆看甲虫标本展一样,他们的差别就挺值得观赏的。

从静态的角度看,我觉得人性不算太坏,时而有点可爱。这不是说我没遇到过很卑劣的人,这是从平均感受上来说。赵汀阳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的人性如果是常量,内核可能就是“好吃懒做”。比方说我刚才所畅想的美丽新世界,里面就是大房子大车,外加吃喝不愁。在高新科技的加持下,这一人性必然推动人们将所有认识负担全都外置化,交给机器来解决,自己独占物质成果,分给机器一点电力就行。这样看,后人类将是百无聊赖的庸众。人性是复合物,含有很多成分,但如果嫉妒这种本性也是一项常量的话,按需分配也不能解决争端。人会凭空捏造罪名,制造问题,彼此凌辱。在高新科技的加持下,人性的卑劣会变得更加赤裸。以往的争斗还可以说是因为资源缺乏,后人类的争斗纯粹是因为丑恶。

不过,人性或许也有时间性。很难想象一个十几万年前的东非智人和你的街坊有一样的人格。尽管从生物学意义上,他们没有什么本质差别。起码今天的人看起来,要比早期智人要平和得多,我们一般情况下不吃掉别人。人性也许不是一个常量,而是一个变量。这个变量还有二级混沌的特点。你如何理解人性,人就可能往哪个方向走,这和养孩子的逻辑差不多。所以我宁可相信人是开放的,觉得有责任把人往好了想。

一个合乎情理的推断是,人性不是常量,人的本性不是好吃懒做,至多是想要好吃懒做,真要实现了反而痛苦。人性或许不会在AI全面接盘的时候彻底崩塌,人类未必是一群腐败了的庸众。人性里有韧劲,它和新技术之间互相拉扯。就像社会建构论者所观察到的那样,人性会拿捏技术,让技术变得趋向人。也正如技术现象学家所观察到的那样,技术也会深入操作人的主体性,让人趋向技术。后人类具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无法进行有效的想象。这主要是因为科技的发展太快,个人无力对可能的科技形态做细致整理。尤其是困在自己的学科壁垒里,很难从企业、科学家、政府等角度去审查技术的未来,因此无法得到一个立体的构思。但特别粗糙地讲,当理性、体力均被机器取代以后,人也许会突然获得一种哲学机会,他/她会开始追问人的自尊是什么。如果机器比我们聪明,比我们更擅长生产科学知识,比我们作为原因更有效地在世界中造成种种结果,人身上还剩下什么,以及这些残存的东西能否足以让我们心安理得地活着呢?如果人能体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后人类或许不至于太差。

二、他们憎恶生活

关于后人类的一个走向,赵汀阳有一个洞见。他认为从传统到现代,人们已经从集体中走入了私人。现代人内心都有一个很大的自我,它不仅不扎眼,反而还是正当的。但他对这件事有疑虑,认为现代的自我时常面临意义感的匮乏,人们时常感觉到痛苦。这种痛苦不是对生活中具体事件的痛苦,而是对生活本身的痛苦。换句话说,现代人憎恶生活。

我认同这一观察,在种种网络舆论里,最容易侦查出来这一点,有些人对生活的任何一个步骤都无感,其表达从来不是针对特定处境的呻吟,呐喊。他们是叶文洁,剧烈地渴望世界毁灭。很难说对生活整体的憎恨全由自我畸大所致,它的成因千奇百怪。但有一条线索看起来似乎是清楚的。当代人对传统失去了敬意,对人失去了爱欲,对未来失去了想象。我们的世界里跪着一个巨大的自我,四处遭遇虚无。我不知道人工智能在这样的精神世界里能有什么位置,它会成为一个他者吗?我们能对它燃起爱欲吗?或者它仍然是隔绝在我们的精神之外的,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喧嚣?

对生活的挣扎让人转向幻想。赵汀阳把幻品分为两种。一种古典的,精神性的幻品。古希腊悲剧算是这种幻品。另一种是心理性幻品。爽文,无聊的短视频(并非所有短视频)算是这一类型。人需要幻品,精神性的幻品所处理的是生活的本身,它帮我们烫平生活的褶皱。一个人可能处处受到打击,他/她剧烈挣扎,但活在一种钢铁般的命运之中。悲剧能在这一历程变得壮丽,值得观赏。人在悲剧的故事里能理解生活,把不幸,痛苦和相关的挣扎都戏剧化,诗化,甚至圣化。因此,人还能继续生活着,对生活自身保持着爱欲。看过俄狄浦斯王,尼伯龙根的指环这样的故事的人能轻易理解这种感受。

在科技时代,当代生活中的幻品不是精神性而是生理性的。它更像是美丽新世界中的“嗦麻”, 用来提供麻醉,让人精神活动停滞,暂时摆脱对生活的仇恨。摆脱生活,摆脱在生活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自我消失在视频流,消费流中,等生命将醒的时候再用酒精或者网文灌醉,这是一些人的生活的常态,是你我生活的一部分。纯粹生理性的幻品不是没有效果,它对于缓解破坏世界的欲望是效果显著的。但问题是,幻品,尤其是技术幻品,诸如各种虚拟世界,给人带来一个全新的形而上学,它说服人将虚拟世界看成更加真实的,在它面前,当下的生活世界就显得过于单调了。线下世界充满了阻力,线上世界则充满流动。性别、观念、信仰、物种之间的界限走向渐变。从新世界的眼光看,旧世界坚固的意义都很陈腐,新世界的可能性和含混令人充满期待,它的潜力几乎是革命性的。

我完全认同赵汀阳说人需要幻品的立场。虽然幻品不是生活最坚实的部分,但它是最轻扬的部分,是把人拔起来的东西。我也认同他对幻品的两种区分,同意在当下生活科技所提供的生理幻品的密度和强度要远超精神幻品。现在,不少人精神活动的底色还是古典的,还对坚固,界限,秩序等抱有敬意。这和生活境遇,和教养有关。很多人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科技还没有成为生活的日常。但事实是,也有很多人生来就在高科技环境中,他们的人格就是和互联网、人工智能等技术一起长起来的。在他们的眼里,古典意味着刻板,是需要用新技术对抗的。而有些人则饱受生活的鞭打,他们对生理幻品的渴望和辩护,本质上是当下现实的一种抗议。其中的一小部分(希望是)对爽文的沉溺,对其理性的诅咒,表达的是对生活本身深切的敌意。

三、理性或者日常

针对高新技术所带来的世界,赵汀阳有一种疑虑。他担心物质的发达和精神的萎缩是共生的。当所有的传统都失去作用,提供不了必要的阻力,后世界或许会堕入另外一种宗教,使人重新沉入愚昧。考虑这种再愚昧的风险,他以理性之名,希望此事不要发生。这段读过来,能感到赵汀阳仍抱有启蒙姿态,这是知识分子在公共空间中的标准姿态。在当下,以这种口吻讲话,几乎要有一股英雄气才行。在网络言论场中,知识分子的所有忧虑常被当作是矫情的,傲慢的。以理性之名讲话的知识分子,是要找一块高地发言,而现在的网络,要在低处讲话才安全,否则容易遭到群嘲。

理性当然是崇高的,甚至是至为崇高的,但显然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我不太确定理性对于对抗科技时代琳琅满目生理性幻品,对于医治对生活的憎恶是不是有用。一个赤裸的现实是,即使人人都有理性,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用它,把理性当作盲肠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更何况,使用理性是一个相当耗费能量的事,一个人如果被绑在了剧烈的劳动消耗中,他/她就很难有精力使用理性。我们也很难指责其处境。根据我自己的生活实践和对他人有限地观察,回到日常来对抗生理幻品的诱惑或许也值得一试。日常指的就是那些身体性的,关系性的,每日开展的规律性的轻劳动。这些日常活动通常都是在系统之外的,和科技相对绝缘。比方说在阳台种一盆薄荷,每日接送孩子上下学,给自己十分钟在林中枯坐等等。这些活动稀松平常,但要持续地投入精力,身体也需要进行腾挪,心绪不在任何的功利性的目的上,也不构成对自我的审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漫无目的关注别的人,别的物,并在此获得疗愈。

我设想,假如一个“后人”,能够在自己的一切理性能力都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以后,还能每天不忘给花浇水,还能眷恋他/她的孩子(如果还有亲子的关系的话),还能走进密林,去凝视树影摇曳,这个后人即使忘了一加一等于二,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业心,但也会挺体面的吧。她/他不至于沉溺在生理性的幻品当中,其精神世界的深处,即使没有悲剧性,起码还有一种感受性……

(本文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