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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开亮:当前美学研究的三大理论问题
日期:2021-05-12

在当前美学研究中,反思与突破现代性美学体系可谓是其一大特征。这既打开了美学边界,使美学学科范式有了进一步建构的可能,也引发了美学研究需要反思的诸多理论问题。其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感性学的回归而导致的美的重置问题;第二,介入现实的跨学科美学的出现而导致的美的本位缺失问题;第三,提倡还原历史语境的美学而导致的美学价值性弱化问题。


  感性领域的拓展与美的定位问题

  不论是外在的感性形象还是内在的感性经验,感性领域一直是美学研究的基本层面。从德国学者鲍姆嘉通的“感性认识的完善”、康德的“审美判断的契机”、黑格尔的“艺术哲学”到现代的审美心理学,美学都在为感性活动提供一种引导。在此基础上,最具现代性美学体系特征的三“D”理论得以形成:无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超越性(detachment)和距离说(distance)。就感性活动来说,审美无利害性避免了主体对感性对象的物质性占有与生理性满足;审美超越性确保了感性活动的意义走向;审美距离说划分了感性活动与日常活动的心理区隔,并使得审美无利害性与审美超越性得以具体实现。可见,现代主体性美学对感性活动的展开始终保有一种制约机制,并以此来维系一种理性的批判与生命的自由精神。

  伴随着后现代观念对现代性理论批判的总体氛围,各种质疑与突破现代性美学的审美与艺术现象开始涌现。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艺术的生活化、体验的具身化与虚拟化等实践活动相一致,直面感性、突破审美制约、回归感性学的理论面向也得以盛行。与注重区隔与追求精神自由的现代性美学不同,这种直面感性生存活动的理论意图打破审美与生活的边界、艺术品与寻常物的区别、精神与身体的二分,创建一种新感性美学。近年来兴盛的文化研究、身体美学、生活美学、AI美学以及一些学者对视觉、听觉、味觉等感官的特别关注,都从不同的维度体现了新感性学的建构。

  这种新感性美学既看到了现代性美学所具有的重于理性启蒙、精神超越的理论偏颇,又呼应了大众群体的审美需要、消费社会的产品升级、人工智能的技术进展等社会背景,因而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生活美学将生活与审美、物质与精神统摄于一种连贯性的生活经验,使得审美不再仅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精神活动,同时也享有了具体实在的物质满足;如身体美学打破身心二分,强调了身体在开启人与世界关系上的基础乃至主体作用,大力提升了身体在审美活动中的地位。当前美学研究对感性领域的拓展,将美置入生活、身体、感官、物质形象的“由圣入凡”之举,无疑打破了原有美学的边界与高度而对美进行了“降格”式重新定位。作为一种批判现代性美学体系的创新理论,这种新感性美学提出的诸如“生活”“身体主体”等概念能否被广泛接受尚有待检验。特别是,当这种理论不安于处在美学分支地位而试图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美学范式时,其就有可能走向与现代性美学相对的另一个极端。


  社会现实的介入与美的本位问题

  如果说美学的感性转向是出于对个体审美经验的关注,那介入现实的跨学科美学的兴起则表达了美学研究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切。审美与现实的关系也是一个美学基本问题。现代性美学建立之前,审美往往是与道德实践、政治教化等社会现实问题交织混同在一起的。现代性美学开始将审美从社会活动领域中独立出来。“审美的非功利性”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觉方式,它要求人悬置自身的生理、道德、政治、认知等功利性心态,从而以一种独特的审美态度去欣赏与创造美。现代性审美的自律性使得审美主体摆脱了与现实世界诸多功利性因素的制约性关联,从而确保了人的精神独立与个人自由。现代性美学并非对社会现实漠不关心,但它不是直接介入,而是以一种自由的审美精神与自律的艺术形式来保持对现实的自由批判与改造。不过,当现代性美学渐趋将自己置身于一种与现实保持距离的独特审美领域与艺术形式时,其社会影响力也越来越小。

  正因如此,当代美学一个大的发展趋势是走出现代性美学所规定的小天地,而以一种跨学科的理论来打开美学研究的广阔空间。当代美学研究中,应用美学、环境/生态美学、伦理美学、政治美学、经济美学、神经美学、审美教育学、艺术社会学、图像学等研究领域的推进,都是奠基于美学与其他学科的综合性、交叉性之上的。跨学科美学一方面是对原有美学边界的跨越,另一方面也是对社会现实领域的重新接近。这就意味着,跨学科美学不能再像现代性美学那样仅将其他领域作为一种外部因素而是将之视为美学的必要组成部分。其中,曾经被现代性美学悬置的生理、道德、政治、经济、理性认知、社会历史、宗教等因素都在审美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由此,当代美学对社会现实的介入远不是现代性美学所讲的以审美的非功利性来引起现实的功利性所能阐释清楚的,其美学意义能否得到有效说明尚有待新的关联型美学框架的形成。

  无论是哪种介入社会现实的美学新形态,都是美学理论对人类生活面临的新问题、新变化作出的积极反应。对现实问题的关切是美学理论发展中取用不竭的宝贵资源,是促进美学繁荣发展的不竭动力。美学理应走出自己的小天地而发挥其更大的社会实践作用。但是,其中尚有很多理论难题需要解决。美学介入社会现实,不是美学领域与社会现实领域的简单叠加。在这种新型理论中,如何去处理社会现实与审美体验、所跨学科与美学学科之间的紧张关系乃至悖反当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就当前的很多研究进展而言,这种跨学科美学研究中美的本位性缺失问题尚较为明显。如果单纯地为追求对社会现实的介入反将审美稀释乃至失落,这对美学学科来说无疑是一种舍本逐末之举。


  历史语境的还原与美的价值问题

  回归历史本身也是当前美学研究,特别是美学史研究中的一大理论动向。还原历史语境的美学要求在美学史的研究中回归历史事实自身,反对以现代性美学观念来选择与评价历史材料、以“美的艺术”来解读历史图像。在有自觉的美学史学科意识之前,中西美学都是以一种历史思想面貌存在而非学科式存在的。随着美学史学科的建立,现代性美学也往往成了美学史学科写作的基本参照。特别是在中国美学史研究中,有关感性的挥洒、生命的超越与自由、美的器物与作品等历史材料往往得到了高扬与阐释,而立足于制度整合、道德教化、政治象征、实际效用等的美学史材料则相对被忽视。这种以现代性启蒙和个人自由为参照的美学史书写模式在当前美学研究中得到了反思与突破。

  回到历史本身,意味着突破现代性美学视野而尊重历史美学思想的发生语境,这将带来对传统美学思想研究的一种新貌。一方面,以往因不符合现代性审美价值而被研究者忽视的材料重新得到了关注,如宗教仪轨与图像等;另一方面,以往的一些思想观念也在历史语境下得到了同情的理解与新的阐发,如礼以美身、名教自然、天理人欲等。这种不强加现代性美学价值并尊重历史事实基础的理论思路无疑给美学史研究奠定了可信的历史依据,对深化与拓展美学史研究作出了贡献。

  需要指出的是,历史研究原本就是还原与阐释、陈述与评价的统一。同时,美学史的研究除了历史之外还有一个美的价值尺度问题。因此,还原历史语境的美学不应仅是还原历史上的“美”学,而更应是还原“美”的历史学。还原历史上的“美”固然是一项需要做的工作,但若以此替彼则可能得不偿失,因小失大。如何以当代性的美学价值来评判历史上的“美”,应该是美学史研究中需要葆有的人文情怀,否则失去的将是美学作为一门人文学科所具的意义担当。

  不论是感性转向、介入现实还是历史还原,当前美学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突破了现代性美学的诸多观念,呈现了感性维度与超越维度、现实关切与生命自由、历史知识与审美价值诉求之间的矛盾困境。现代性美学是美学学科得以成立的基础底色,完全抛弃意味着美学的终结。当代的理论研究,如果还意图在美学框架下来谈论诸多问题的话,就不能将突破理解为抛弃,而应在兼容现代性美学价值的基础上,开创出更合理、更辩证、更富现实阐释性的当代美学学科体系。

(作者:余开亮,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原文刊于《光明日报》2021年05月1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