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钿:回忆哲学实验班
日期:2023-09-07周桂钿,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64级本科生。
一、从哲学实验班说起
1964年我从福建长乐一中毕业,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按原来规定,学制五年,上33门课,合格毕业,安排工作。毛主席1964年上半年在浙江省有个讲话,说哲学要从课堂上解放出来,上山下乡滚一身泥巴。我校领导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将哲学系一年级我们这个班和工经系三年级都作为试验班。
如何试验?具体做法:我们四十名同学和六名老师都住在张自忠路铁狮子胡同一号,一周在这里学习,一周到第一机床厂劳动,半工半读。我在四米龙门刨那里当学徒。其他同学工作各不相同。
上课的课程也作了重大改革。教材是《实践论》和《矛盾论》,文章不长,要背下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首先李秀林老师作开题报告。讲了四小时,以后就是同学自己看书、思考、做笔记。有时分组讨论,有时全班讨论。老师也都参加讨论。有的老师插话对我们有启发、引导作用。有一次,老师插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位同学看到报纸上报道我国制造出万吨水压机,其中讲到用小机器加工大零件,蚂蚁啃骨头。同学自己发挥,说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聪明,值得自豪。资产阶级没有这个本事。肖前老师插话:那么,他们的大机器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下冒出来的?我想所有大机器都只能是小机器加工出来的。我当时体会到,我们要坚持无产阶级立场,同时要坚持实事求是。
有一次小组讨论,重型车间小组最大,十六人,我是其中之一。一位老师作辅导,他说,辩证法也有发展过程,开始是朴素辩证法,后来是形而上学,再后来是唯物辩证法。我当时表示怀疑:形而上学与辩证法是对立的,怎么会成为一个发展阶段?我认为那是辩证法落后了,让形而上学这个对立面占了上风。开始支持老师说法的有八九个,支持我的只有六七人。经过一个小时的争论,我只剩下自己,其他同学都支持老师,我一直没想通,我最后说,我现在保留意见,课后再慢慢思考。因为争论这个问题,吃午饭的时间都被耽误了。午饭后,我回来,那位老师在他宿舍门口向我招手。我过去。他问我:你最近怎么学习的?我就说没什么特别,只是读书思考,记笔记。他说今天我的意见是对的,他说李秀林老师支持我的看法,下午开全班会,他肯定了我的说法。当时我对他印象很好。
二、哲学问题的答案
哲学的问题很多,要做出回答,就很困难。在哲学试验班里,有的同学向老师提出一些问题,老师也很难回答。老师去问他的老师,他的老师最后到中央党校去问党内权威的哲学专家艾思奇,艾先生也回答不了。什么问题呢?为什么说矛盾的对立是绝对的,统一则是相对的。对立转化后还是对立的,统一转化后也还是统一的。对立的方式与统一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我们从此引申出去,宇宙本原是物质的,意识怎么产生的?物质会运动,运动会发展、变化,在漫长的过程中产生了反应,然后产生感应,再产生意识。说了许多,物质产生意识仍然不好理解。科学在实验中可以求出答案,但哲学无法在实验中求答。因此,哲学问题可以讨论,可以一直讨论下去,没有最后结论。中国有一个习惯,由政治权威来下结论,这个权威没有,再找一个权威来。学术权威也可以下结论,但学术也要不断发展,后来的学术权威可以重新得出结论。中国几千年有记载的历史,有过许多结论,至今仍在讨论中。
三、为什么要学哲学
学习科学,努力寻求答案,哲学没有最后答案,那么学哲学有什么用处?
恩格斯说:人的理论思维是天赋的,但要锻炼和发展,锻炼的唯一办法就是学习以往的哲学,迄今为止,还没发现别的什么办法。(此为大意)总之,学习哲学可以锻炼理论思维水平,提高人的智力。
每个人最宝贵的是智力(包括智慧和品德)和体力,体育运动是为了锻炼体力,学哲学为了锻炼智力。打篮球不会产生物质成果,学哲学也不会产生物质成果,我几十年以前曾写文章,说要把哲学系办成理论思维的集训队。就是这个意思。一些人太贪利,对哲学不感兴趣,不知智力的重要性、珍贵性。
四、哲学实验班的影响
我们那个哲学实验班是初创的、探索性的,不是很完善的,但是影响相当大。它的影响有远近之分。
实验一个学期,同学自己选读一些书,在老师指导下,结合实践,思考一些问题,撰写一些论文。一学期,四十名同学,发表了三十多篇文章,高年级同学不服气,说一年级同学哪有那种本事,都是老师帮着写的。这些文章都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工人日报》上,没有深入思考和实践经验,老师也写不出来。我是听老师的话,深入思考,认真写笔记。有一天,看了笔记,从中整理出一篇文章,交给李秀林老师。过半小时,李老师召集全班开会,他读了我的文章,并说这是我们最好文章之一。后来,他将此稿推荐给《北京日报》发表。他对文章没作任何修改,许多同学的发表文章也都不经老师修改。高年级同学在五年中上了三十三门课,看了讲义,增加了很多哲学知识,没有深入思考、讨论,消化吸收不够,理论思维水平提高不多,我想可能是他们与我们的差别。
经过实验班一个学期的锻炼,我对富有哲学智慧的中国文化大感兴趣,我也养成思考问题的习惯。在文革中不上课,我在思考周围社会环境的实际问题。在下乡的八年中,对不熟悉的环境有新鲜感,仍然思考,并与周围各种人探讨实际问题。
1965年实验班一学期打下哲学基础,又经过十多年运用锻炼,理论思维水平有了明显提高。1978年恢复高考,我报名了。初试成绩各科平均72分多,达到60分的都可以参加复试。我参加复试时抽的题目是“董仲舒哲学的现实意义是什么?”我的回答:马克思说真正的哲学就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精华。如果董仲舒哲学是真正的哲学,那就是西汉时代的时代精神的精华。因为我答的不符合当时中哲史教科书的说法,我被淘汰了。因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没有自己的房子,要借用北京师范大学的房子,北京师范大学提出要代陪几个研究生作为交换条件。研究生院就将淘汰的八名考生作为北京师范大学代培生录取。我在其中。我们10月报到,1979年1月,我在《光明日报·哲学专栏》发表一篇文章《王充反孔吗?》。那几年流行的说法是:王充是大法家。写了《问孔》《刺孟》之类的批儒文章。我在儒法斗争的那几年,仔细读了《论衡》,认为王充是尊孔的,批评汉代儒者神化孔子。被淘汰是一种挫折,但不一定是次品。刚入学三个月,我就发表文章。研究生院后悔了,两次派人到北师大想把我要回去,北师大不同意。我后来出版《董学探微》,对董仲舒有较高评价,送一本给当年主考官,他看了,说我分析不错。1991年研究生毕业十届, 2700多人。选出27人,授予“做出突出贡献的硕士、博士学位获得者”荣誉称号。我是其中之一。北师大代培生8名,毕业留在师大只有2名。
总之,哲学实验班近的影响,当年就发表了一批文章。远的影响就多了,就以我个人的体会就很多。我考上硕士研究生才三个月,就在《光明日报·哲学》上发表文章。第二年就带论文参加全国中哲史会议,论文得到张岱年先生的好评。硕士毕业后在北师大,不久就被破格提为副教授,第一次破格提文科副教授,全校只有两名,我是其中之一。在以后的教学和指导研究生中,我比较重视利用各种机会锻炼学生的理论思维,提高他们的智慧,简单的说,就是孔子提倡的启发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