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 | 韩东辉:“科学为王”的时代, 哲学有什么价值
日期:2018-05-08哲学被归入人文学科,是对哲学的误解还是哲学的宿命
在西方哲学这个“大家族”中,“嫡亲成员”多数已经分化出去,有的远走他乡杳无音信,有的弃暗投明脱胎换骨;更有甚者,有些似是而非的“家族成员”拿着新的谱牒、新的方法要求“老迈无能”的家族领袖退位。但是,我们就能由此得出“哲学已死”吗?
先来看最初的阶段,哲学、科学、神话尚处于未分化的状态。在哲学的童年,人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力图通过获得知识来解释一切现象,所以才会去追问某种东西是什么。柏拉图曾反复求索: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但是,他最终没能给出普遍性答案。
把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的是苏格拉底。他让哲学进入千家万户,让哲学从自然这个幽暗的背景当中解脱出来。在中国,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系辞》里面就讲,当年伏羲“王天下”的时候,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也就是说,八卦既是对事物的认识,又是对人神之间关系的考察,同时也讲出了若干普遍的朴素道理。这是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我将其称之为哲学和科学结盟、与神学及神话相分离的阶段。在欧洲,经过中世纪的理性精神和宗教哲学的长足发展与重大变化,近代人文主义得以诞生。人文主义的哲学运动迫切要求获得关于世界的精确认识、获取崭新的普遍知识。这种科学的追求,以上帝的超越视角和人的经验方式,建立起新的自然科学。对此,德国哲学史家文德尔班的解读是,近代自然科学是人文主义的女儿。
这一时期,很多思想家身兼科学家和哲学家于一身。他们放弃对自然源于宗教或天启的认识,而把自然作为理性和经验的对象来把握。同时,当时的科学则建立在两个基本的哲学范式上:一个是新柏拉图主义,另一个是机械论。新柏拉图主义强调数学在一切知识中的基础地位,甚至认为整个世界都是用数学语言写成的;机械论则把世界理解为巨大的机器,通过对现象的挖掘,就可以把握世界背后所蕴藏的奥秘。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看法。他提出,近代科学甚至整个西方文明、西方科学传统都建立在一个概念之上,即数学因素。这里的数学不是现在的高等数学、初等数学,而是数学化的世界观,即万物均可计算。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数字化生存。人们眼下津津乐道的大数据、“互联网+”,一定意义上说都与西方传统中的数学因素有着密切关联。
第三个阶段是哲学和科学的分离,它导致了社会科学的诞生。这个分离主要发生在19世纪。近代科学革命以来,当哲学仍然在讨论无解的传统问题之时,科学却以飞速的发展摆脱了对哲学的依赖。哪些领域能够有望实现突破,科学家就奔向那些领域。哲学被科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到19世纪,人类的知识可以说呈扇形展开,一端是自然科学,另一端是文学、哲学、历史这样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居于其间,主题上接近于人文科学,但在方法、宗旨上与自然科学如出一辙。
这一变化导致了哲学的人文化,使哲学成为人文科学的一部分。康德在讲学科之争的时候认为,哲学是更基础的,在学术机构中应该具有更高的位置,所有学生都应该有哲学的训练。但实际上,哲学在学科分类当中已被归入人文学科。这是对哲学的误解,还是哲学的宿命?
破除本质主义观,诸如中国哲学的“合法性”就不成问题
当我们观察与哲学有关的各种理论、问题、思路的时候,所寻求的不是同一个本质,而是它们之间的相似性。这种家族相似性的描述方法,事实上不仅仅针对哲学。所有一般性概念,如科学、宗教、生活、幸福等,都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概念。它们由一系列相似的特征联系起来,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庞大“家族”。这个“家族”既不是无时间性的、非历史性的,也不是僵化的,而是在不断演变的。
哲学的河床是人类的生活形式,但生活形式不是一成不变的。哲学是思想史的一部分,思想史是文化史的一部分,而文化史又是人类的自然史。人们之所以不断地重写哲学史,不断地去分析哲学理念,正是因为我们追问的方式、文化的形成和解决的方案在不断地变化、翻新和拓展。因此,对于哲学的理解要有开放的心态。由此,诸如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如果我们破除了对于哲学的本质主义观,其实是不成问题的。
进一步来看,在谈论哲学的特点时,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真理、力量、控制、秩序和设计。这些关键词构成一个重要主题。对这个主题的思考,恰恰是当代哲学的历史性责任。
人们通常说,哲学或者科学在追求真理,宗教则是旨在获得信仰。这种说法可能过于界限分明了。一定程度上说,近代西方宗教和近代科学本身都是在追求“真理”,只是追求的方式有差别。科学追求真理,同时旨在获得力量。由此,培根提出了“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响亮的口号。
把真理和力量结合在一起让我们认识到,科学并不仅仅在追求真理,还力图驾驭自然。对自然的驾驭即是对人类自身的驾驭,进而是对人类思想、意识、记忆、心智的驾驭。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人工智能时代愈发显现。
接下来的关键词是“控制”。力量和秩序的目的都是为了有所控制。各种社会形态都有相应的管理、治理方法,都是控制。但到了21世纪,光有控制不够,还要注重设计。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设计最早是由上帝来做的,人是不能对世界万物进行设计的。但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人类具有了巨大的设计能力,最明显的体现在对自然的改造上。当然,这不是说之前就没有改造,只是今天的改造无论就力度还是创新程度而言都远胜以往,甚至有人试图以人工智能为基础来设计全新物种。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两部著作《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就谈到了这个问题。特别是《未来简史》,着重谈论的就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会不会把自己造就为“神人”?书中有很多设想和预言,如人类寿命的普遍延长。如果人类普遍年龄在150岁,会对现行社会结构产生怎样的颠覆性影响?这还只是比较近期的、可以预期的寿命,赫拉利甚至设想人可以追求永生。
有一部英国电视系列剧《黑镜》,其中的黑镜类似于一个黑洞式隐喻、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这部电视剧特别关注人类的意识、记忆以及机器对人的控制等主题。在某一集中,编剧设想我们能够提取某个人在某一时刻的记忆、心智乃至自我,并将其完整地备份到闹钟大小的微型设备里,然后把“它”放在现实个体的案头,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务。这个“它”以为自己过着跟真实的个体同样的生活。一旦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封锁在密闭容器里的自我,“它”就会发疯。
这个电视剧其实是在拷问现代技术与人类的自我意识、人格之间的关系,在拷问人性和机器操控之间的关系。所以,一旦开始设计人类生命、设计人类本身,无论是道德观念、法律维度还是自我认知,都会发生根本性的颠覆。
哲学的价值在于推动个体,深入、自主和谦逊地理性思考
“哲学已死”,出自英国物理学家霍金之口。在他看来,诸如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从哪里来等,过去是哲学要回答的问题,现在哲学却无力回答。相反,它们开始交由自然科学来回答。更有甚者,哲学家在不断回顾这些问题时,又无力进一步结合自然科学的发展来予以解答。这就是霍金讲“哲学已死”的原因所在。我觉得,霍金对哲学的理解比较传统,没有达到更为完整、全面和深入的理解,但他的批评值得哲学家群体警醒。
事实上,当我们思考人类信念系统时,应当注意到它是多层面的、多维度的。这里,我们要关注的主要是两个层面:描述性的维度和规范性的维度。在描述性维度上,科学具有优先性。但除了自然领域之外,人类的生活更多居于规范性层面上。对于规范性来说,最直接的理解就是道德和法律。道德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法律告诉我们禁止做什么。这是规范性最突出的表现。
实际上,规范性无处不在。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参与对事物的评价,使用概念的时候也是在遵循特定的规则。哲学恰恰活跃在规范性的领地。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哲学的活动会遍布在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如道德哲学、法哲学、经济哲学、社会哲学、数学哲学、科学哲学等。因为所有自然科学都包含描述性所无法处理的规范性层面,表达这些科学原理的部分需要哲学来参与。而没有哲学来澄清特定学科的基本概念和进行语义整编,就容易导致严重误解。
基于这些认识,我们来探讨在“科学为王”的时代,哲学到底有什么价值?
首先,哲学具有彻底反思和适度怀疑的精神。其他学科可能也会有反思,但哲学的反思是具有彻底性的。适度怀疑不同于怀疑主义,不同于极端的相对主义。适度怀疑能够让我们的心智保持活力。
其次,哲学具有思想划界和批判的作用。哪些领域是可以认识的,哪些是不可以认识的,可以言说的和不可以言说的领域如何划界,人类思想和表达可以区分为哪些空间或区域……都是留给哲学来做的工作。其目的在于让人们充分理解人类理性的限度及其遵循的法则,以避免人类陷入过度自负。
最后,哲学具有促进自身认识和人性理解的作用。这里要强调的是,最好把人的特点理解为规范性的动物。有观点认为,人的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野兽。“野兽”即强调人的本能特征,即实然方面;“天使”强调人的道德,即应然方面。但是,现实中并不是如此简单。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思考:这样做对不对?应不应该这样做?行动的理由在哪里?这些问题都引向了关于规范性问题的回答。就规范性来讲,我们不是在寻求真假,甚至也不是在追求对人类的操控和设计,而是最终要回答我们的文化模式、社会秩序是怎么形成的,我们所遵循的抽象规则是怎么形成的,“我”和“我们”是谁。这就是自身认知和人性理解方面的复杂问题。
我个人认为,对于科学世界观下的哲学未来发展而言,在规范性领域中的划界与批判是哲学最有前景的一面。就此而言,哲学的一个重要价值,就是让我们每一个个体去深入、自主、谦逊地理性思考。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西方近代早期哲学、20世纪英美哲学、中西哲学比较研究,本文系韩东晖教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的演讲,由王珍整理。载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