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 吴功青:世界图象的时代
日期:2020-03-25世界图象的时代
吴功青,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历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明德青年学者,中国古典学会理事。研究领域主要包括文艺复兴、近代哲学、教父哲学,著有《上帝与罗马:奥利金与早期基督教的宗教-政治革命》。在《哲学研究》《哲学动态》《世界哲学》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近20篇。
二月底和夫人回京,居家隔离十四天。内心苦闷,无事可做,唯以读书续命。可一眼望去,书架上摆的几百本书,大多过于熟悉,一时提不起精神。捣鼓大半天,两本厚厚的《海德格尔选集》突然从柜子里滚出来。啪啪,我三下五除二将封面上的灰打掉,心想:就它了。
海德格尔是我读书时的初恋。05-06年间,我初入哲学门,最爱读的书便是海德格尔、胡塞尔和尼采。那时候,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研究在北大如日中天,几乎所有志于西学的年轻人都被他们所“感染”。至今还记得,2006年春天张祥龙先生讲海德格尔,四教被挤得水泄不通,旁听的学生光脚坐在地上听课的情景。我混迹于其中,跃跃欲试,却一直不得其要领:海德格尔的文字玄妙而晦涩,每次兴冲冲地把书打开,不一会便悻悻然合上。直到2008年,我连续选修了吴增定老师的两门课,认认真真地读完了《存在与时间》和《林中路》里的两篇文章,思路才渐渐清晰起来。其后多年,我的研究从康德转向古代,离海德格尔越来越远。好在吴老师的课堂印记始终还在,对文本的记忆时刻萦绕心间。海德格尔对西方思想的理解,也一直影响着我的研究。
最近几年,我的研究转回现代,几次想重读海德格尔。这次被逼在家,专业的研究做不了,刚好读读他的“闲书”。可怎么读呢?一个人读?也未尝不可,就是不免孤单了些,到头来还像在隔离。不如带几个学生一起吧,不仅热闹,也能趁机加以指导,可谓一箭双雕。说干就干。一个微信发出去,反响热烈。大家纷纷表示,憋在家里快发霉了,正需要知识的洗礼呢。这样,不到半天,十来个人的读书会便告成立了。而我们要读的文本,正是海德格尔《林中路》中那篇著名的文章——“世界图像的时代”。
众所周知,在这篇发表于1938年的演讲中,海德格尔表达了他对科学的忧思。在他眼中,科学和机械技术等现象一道,构成了现代性的根本特征。海德格尔认为,科学的本质在于研究,而研究的本质,在于通过程式对存在者的基本轮廓进行筹划,并通过实验的方法发现和检验规律,进而在企业活动中将它们实现出来。进一步,海德格尔一针见血地指出,科学的基础,在于笛卡尔以来的现代主体形而上学。后者扭转了希腊形而上学对存在者的解释,将人设置为第一性的主体,将世界表象为对象性的存在者即图像。由此,世界图像的时代,就是世界被把握成图像的时代,一个由主体形而上学支配的科学时代。比起此前的时代,这个时代因为更彻底地遗忘存在,从而将西方拖向更深的虚无之中。
回想学生时代,我们对海德格尔的思想是感同身受的。80后这代人,大部分来自乡村,对工业化文明和科学技术有着本能的抗拒。用现在的话说,80年代人多有一种“原始的乡愁”。这股乡愁在遭遇海德格尔思想时,就像是一个人遇到心仪的知己,双方常常一拍即合、欲罢而不能。
这次读时,我原想把这样的乡愁带到学生身上。殊不知,00后对海德格尔的感受,已大为不同了。一开始,我还没有留意到大家的情绪。但随着文本的推进,海德格尔对科学的批判愈发严厉,同学们的怨念再也阻挡不住了。吐槽声此起彼伏:海德格尔说科学是一种企业活动,学者成为研究者,这种局面有什么不好吗?难道我们的世界不就是在科学研究者的努力中逐步改善的吗?随后,海德格尔谈到表象,他们的质疑更为尖锐:表象有什么问题呢?人类难道不能通过表象成为操控世界的主体吗?——说到底,海德格尔天天批判科学,可科学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到这我才回过神来,原来学生们和我,早已是不同的两代人。眼前的这代人,出生于00年代,从小拿着手机,诸事问百度;思念朋友时,不必拿纸写信,然后苦苦等待,只需手指轻轻一按,就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和80后不同,电脑手机这些科技产品,从小就成为他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如今当然也成为了80后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大多享受这种生活方式,生命的记忆和情感,乃至于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已经被高度的科学化了。现在,突然有个叫海德格尔的站到面前,大声疾呼科学的弊端,他们又怎么会认同呢?
明白这些,我倒不急于让他们接受海德格尔了。毕竟,一代人要想认清一代人,莫不需要很长的时间。自我认识的实现,既有赖于学识的增长,更有赖于对自身历史处境的高度自觉。这种自我认识如此之难,80后都尚未完成;既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年轻的学生辈呢?所以,海德格尔说什么,就说了吧。不认同,便不认同吧。与其现在争论科学的好坏,虚无主义的后果,不如首先学着倾听海德格尔:他说的那些刺耳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点上达成共识后,海德格尔是否正确,在我们的读书会上便无足轻重了。作为老师,我只是希望大家,尽可能地跟着海德格尔一起,用批判的眼光看历史:从前苏格拉底到智者,从柏拉图到笛卡尔,从尼采到当代,西方思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奇妙的是,这样带着读下来,同学们的想法反倒有了不小的改变。他们开始追问:今天的科学,是不是真的已经陷入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一味忙碌”?如果人类把世界把握成图像,那他自身是不是同时也被图像化了?以及,海德格尔认为科学遮蔽了存在,那个活生生的、不被遮蔽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呢?就这样,一篇四十页的文章,我们前前后后读了9次(每次3个半小时)才结束,简直像上了一门漫长的网课!
到最后,我很少再去回答同学们的问题了。海德格尔的思想博大精深,太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去阅读,去探索。更重要的,现在他们早已不是刚来的样子了。刚来时的他们,对海德格尔的思路稍有不满便不想继续;可现在,他们已经学着抛开成见,愿意跟随作者一起思考了。读书的目的既已达到,剩下的路就要他们自己去走了。不消说,未来的路上他们还会遭遇困难,经受种种怀疑和不安。但就像海德格尔所指示的,这不安恰是人生在世的命运,无可逃遁,老师又如何能去左右呢?幸运的是,对于海德格尔忧心的世界图像时代,我们却多少保有信心:二十天来,读书会的成员虽只是活在腾讯会议的图像中,但大家一起读书和思考,心灵亲密而无间,早已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友爱共同体。纵使疫情过去,图像消失,这份友爱也一直会真实地存在呀!
是为记。
转载自三联学术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