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琳:海德格尔与黑格尔关于非性概念的交涉
日期:2017-11-28
早在其思想道路的开端,海德格尔就关注到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性。在1915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讲道:黑格尔的哲学涵括了“一种最为完备、最有深度、概念化最强、经验最为丰富的历史性的世界观体系,由此,它消解并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哲学基本问题”,哲学最为艰巨的任务即是与黑格尔哲学展开“根本性的交涉”(prinzipiellen Auseinandersetzung)。虽然海德格尔从未写作过可以与《康德与形上学》相媲美的关于黑格尔的系统完整的巨著,但除了在《存有与时间》中讨论黑格尔关于时间与精神之关系的思想之外,在其教学中他多次讲授过黑格尔的原著,撰写过不少相关的论文或手稿。
1929年,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教授了关于德国观念论的课程,其中包括费希特、谢林与黑格尔;与此同时还开设了一门讨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前言”的研讨课;1930-31年,海德格尔讲授了关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课程,着力于阐解A、B部分。之后又开设过三次关于《精神现象学》的研讨课。1933-34年的一个课程原本意在与黑格尔进行交涉;1934-35举办了关于黑格尔《权利哲学》的研讨课;在1938-39、1941年,他写作了《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在1942年,他写作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言之阐解》。海德格尔把这两份文本放在一起,题为《黑格尔》,安排为其《全集》第68卷。这卷于1993年面世,是继《哲学献文(从本成事件而来)》在1989年出版之后的第二部归于《全集》第三部分“未刊论著:致辞—思索”的海德格尔著述。之后不久,海德格尔又根据1942-43年的研讨课写作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收入《林中路》。1957年的《形上学的存有-神学构成》亦是海德格尔著述中的名篇,它是在讨论黑格尔的《逻辑学》的一次研讨课的基础上写成的。此外还有收入《路标》的1958年的演讲《黑格尔与希腊人》。
本文在解读作于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非性:从非性出发来与黑格尔交涉》(Die Negativität. E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Hegel aus dem Ansatz der Negativität) (下文简称《非性》)这份手稿的基础上,着力探讨海德格尔与黑格尔关于非性概念的交涉,厘清两者对于非性概念的理解的根本性岐异。从这份手稿的写作风格来看,它似乎是为某次演讲所作的准备,然而没有记录表明它曾经被公开宣读过。由于这份手稿不少部分仅是断言只字,缺乏一篇文章的完整性、清晰性,我们在某些情况下需要运用诠释的良善原则,从海德格尔本人的哲思出发,结合他在写作这份手稿的同期或是前后期的著述来构建起他关于非性的一种较为圆熟的话语。这样的构建尤其见于本文第三部分。
首先我们对海德格尔关于无的问题的经典名篇《什么是形上学?》作一简要概观,阐明无的问题对于他所追问的存有的问题的内在关联,初步展示无的问题在其独具特色的(无的)存有论 (me-ontology) 中的所具有的意义。之后我们剖析海德格尔诘难黑格尔的主要动机,他认为,非性在黑格尔的理念主义哲学中提供了绝对实在实现自身的动力,然而,黑格尔没有探究非性本身,非性的起源等问题。接着,我们根据其哲学的发展脉络,揭示海德格尔本人对于非性问题的思考。笔者认为,在《非性》一文中,海德格尔试图发展出一种全新的非性概念,一种作为本源性的、历史性的“无”的非性,非性之起源即是深渊一般的疏朗之境的绽开。非性的根本性意味着存有的无基础性,而恰是这种无基础构成了存有之本质。
我们解释一下术语的翻译问题。本文将延用把das Nichts 翻译为“无”、把 Negation翻译为“否定”的通例。《说文解字》对“否”的解释是:“否,不也。从不从口,方九切。”某位名叫徐锴的注家认为:“不可之意见于言,故从口。”因此,“否”可以表达于语言,话语;逻辑上的否定意义也见于思想层面,它是对一个命题、对某项特定内容的否定。我们可以留意这层特殊的含义。
Negativität 一般翻译为“否定性”,然而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对这个词语的用法比较特殊,它意味着本源性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Negativität,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表示否定性质的词语。我们可以考虑借用另外一个中文词——“非”——来翻译Negativität。《说文解字》对“非”的解释是:“非:违也。从飞下[羽支],取其相背。凡非之属皆从非。甫微切。”根据段玉裁的解释:“[羽支]垂则有相背之象”。鸟儿的双翅展开之际,两者方向相背,与此同时,这一对翅膀依旧在同一只鸟身上。这恰好呼应于海德格尔经常强调的Negativität 与Seyn 相区别而又“同一”的思想。因此,本文把Negativität 翻译为“非性”。
补充说明一下,本文的主要论点不在于如何翻译 Negativität,在黑格尔哲学的语境中把它翻译为“否定性”应当是适用的。然而,考虑到海德格尔试图表述一种本源性的、为所有的否定活动及其话语之根源的、与存-有 (Seyn) 相属的 Negativität,那么,仍然翻译为“否定性”似乎已不足以表述出此种特别意涵,在此情况下,我们需要扩大我们的翻译语汇,把 Negativität 翻译为“非性”。此外,“非”在此语境中不是作为“是”的反义词来使用的,所强调的并非“非”作为系词“是”的否定词的语法意谓。笔者并不主张把 Sein 全部都翻译为“是”,当然也并非主张把所有语境中的 Negativität 全部都翻译为“非性”。
一、海德格尔在《什么是形上学?》中
对“无”(das Nichts) 的探究
无是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概念,不过,无一直都是相对于存有(即有)来理解的。在1929年7月24日在弗莱堡大学发表的就职演说《什么是形上学》中,海德格尔提出,要把无的问题作为形上学的中心问题来进行探讨。这篇文章是当时一些西方学者认为海德格尔是一位虚无主义者的主要依据。
首先应当明确的是,海德格尔的立场绝非虚无主义,亦非简单化的对抗虚无主义。他认为,克服尼采以来盛行的虚无主义唯一有效的途径是思入、思透虚无主义的前因后果。存有的新转向不在于期望虚无主义运动进入一个不同的阶段,人们必须从虚无主义内部探求其本质,存有转向的可能性恰恰隐藏在虚无主义的界域之中,这是因为虚无主义之所以遗忘存有,这恰恰是出自于存有的本质。思想与作诗必须返回到它们的起源之地,为它们最终能够栖居在存有之本质的界域作好准备。为此,它们必须建立引向形上学之复兴的道路,而在形上学之复兴的同时,虚无主义即被克服。
对无的思考是海德格尔探究存有问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似乎并没有违背把存有本身当作中心问题的西方哲学的第一启始。与传统形上学思想不同的是,海德格尔认为存有与无并不是绝对地对立、或是互为补充的两个概念,而在其本质上是同一回事,这是因为他提出了对存有的新的理解。他写道:“无不是存有者的相反概念,而是从起源上相属于存有者本源性的绽开。无之无化发生于存有者的存有之中”。无使得存有之自身揭蔽成为可能,它在存有之根源之处起着作用。无蕴涵着无化的运动,它使得存有者从有到无,但这并不意味着存有者被摧毁了,无化运动是本成事件的前导,因而亦是存有显现自身的必要途径。
在1943年给《什么是形上学》所添加的后记中,海德格尔不是像1929年那样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无的问题渗透了形上学的全部,而是从存有出发开始他的讨论,这种行文结构使得存有与无之间的内在关联更容易被理解与把握。他讲道:科学式的研究试图调查、解释存有者,但却永远也不能了解存有者的存有本身,这是因为存有是令任何存有者的显现成为可能的基础,它并不能为客观化的表象与解释方式所触及,在此意义上,它是“那不存有的东西”,它“作为存有而本质性地伸张着”。存有与存有者具有根本性的差异,正是由于存有不是一个存有者,存有与无才彼此缠绕在一起。只有理解了存有不是一个存有者,即,不是任何存有者中的某一个,我们才能真正懂得存有。这个“不是”指示着无,指示着那敞开了存有在其中得以揭示自身的空间之无。我们应当注意,西文中的否定词“不是”(nicht) 与表示无的词语 (das Nichts) 具有明显的词源关系,恰如存有 (Sein) 与系词“是” (sein) 之间所具有的词源关联一样。
在1949年为《什么是形上学》撰写的导言结束之际,海德格尔再次提出形上学的经典问题:“何以竟有存有者,而非一无所有?”,并表示要以根本区别于传统形上学的方式来处理存有问题。他认为,探究存有问题应当从那不是一个存有者的东西开始,即从大写的“无”开始。无是存有的别名,它不是任何一个存有者。
二、“无”、“不”与“非性”:黑格尔对非性的弃绝
在《什么是形上学?》以及后来增补的一些文字中,海德格尔明确地表达了存有与无相互依属的思想,提出无的问题是形上学的核心问题;而在《非性》一文中,海德格尔把 Negativität 作为一个更为宽广、更为原初的问题域来处理,从他后期发展出的奠基性词语 (Grundwort) “疏朗”(Lichtung)、“深渊” (Ab-grund) 等出发更加深入地来阐解非性。
海德格尔首先区分了黑格尔所谓的存有与他本人所谓的本质性、历史性的存有,后者相当于黑格尔哲学中的“实在性”(Wirklichkeit),也即“作为绝对理性之表象性的存有性” ;而黑格尔所谓的“存有” 海德格尔则认为相当于“对象性”(Gegenständlichkeit)。因此,黑格尔的“存有”只是对哲学经典问题之所问的存有的片面的规定性。黑格尔在本质性的存有史上的一个贡献是把“无”与这种片面意义上的“存有”相关联起来。
美国学者达尔斯卓姆 (Daniel O. Dahlstrom) 在为《黑格尔指南》所作的专文中没有区分“无”与“非性”这两个概念,而是把这两者作为同义词加以使用。他认为,海德格尔厘清出至少四种关于黑格尔的非性的涵义:一是脱离了任何存有者或是对存有者的表象的纯粹抽象的非性;二是对纯粹的有的否定;三是有条件的抽象的非性,它由主体与客体之分离所支配;四是无条件的具体的非性,它是对有条件的抽象的非性的否定。我们应当注意,尽管“无”与“非性”在黑格尔哲学中具有复杂的关联,并且海德格尔试图从黑格尔哲学内部出发来道说他认为在其中未得以充分言说的东西,但海德格尔显然没有把“无”与“非性”完全等同,正如他区分开黑格尔所谓的存有与他本人所谓的“本质性”、“历史性”的存有一样。
海德格尔把非性称为黑格尔哲学的基本规定性,把“实体即是主体”当作其基本原则,但他认为,非性不能从黑格尔的无的概念出发来加以把握。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一层涵义实际上是黑格尔的“无”。黑格尔在《逻辑学》开篇中断言,“纯粹的存有与纯粹的无是同一的”。对黑格尔而言,纯粹的存有与纯粹的无任何一方都不是真理,都不是重要的。存有与无不相分离,亦是不可分离的;同时, 二者也是相互区别的,但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当人们说它们是同一之时,其区分即刻自我消解。这种使存有转化为无、使无转化为存有的辩证运动黑格尔称为“变易”。
为什么海德格尔认为不能从黑格尔的无的概念出发来加以把握非性呢?他说,这是因为在其哲学中,“无”是“非存有”(Nichtsein, non-being) 的包孕体 (Verkörperung)。无是完全抽象的、无概念的非存有,是直接的、简单的、纯粹的、无规定性的、未受中介的。无与有是同样的——两者均没有内在的差异化,没有区分,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因此“尚且没有差异,没有非性”。
哈斯区分了黑格尔哲学中“无”(das Nichts)、“非化”(das Negative)、“非性”(Negativität) 与“否定”(Negation) 这四种相互关联的概念。“无” 是某种“空无”的缺乏规定性或者是前规定性的状态,它是相对于存有的最为纯粹的对立面,不能够被思想、被语言所表达。这与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一层涵义大致是一个意思。为了传达“无”的涵义,黑格尔把“无”称作“非存有”(Nichtsein),然而这有把“无”约减为属性之虞[也即“无”似乎成了“有”的修饰语]。“非存有”应当是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非性的第二层涵义。黑格尔所谓的“非化”则是无化运动发生的方式:抵消、流空、消除某物的设定性或是其自身的非性。“非性” 是使得这些活动成为可能的条件,是对这种可能性的实现。而“否定”则是辩证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在有与无之后出现,是促成综合的中介,它通过对构成阻碍的客体的否定而最终实现新的事物。
我们可以补充的一点是:哈斯所论述的“相对于存有”之相对应当在极小的意义上来把握,二者之区分几乎仅仅是语词上的区分。无作为纯粹的无是“简单的与自身相等同,完全的空无”。在此意义上,“无”是绝对抽象的,不依赖于任何事物,不能从存有之匮乏来理解“无”。海德格尔较少地把非性作为辩证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的“否定”来进行详究。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哈斯认为海德格尔的主要兴趣在于“无”,而不是“否定”。
达尔斯卓姆所谓的黑格尔非性的另外两层涵义分别是抽象的非性与具体的非性,抽象的非性是最为原初的否定,它是有条件的,它区分出主体与客体,它产生的是外在的差异,使得思想可以用一种外在的方式区别出不同的事物。具体的非性即是对这种否定之否定,它是无条件的非性,它不受任何一方的限制,因而也被称为绝对的非性。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某一事物在与其对立面的斗争之后获得自身的规定性,绝对的非性是绝对实在发展的动力,而抽象的非性则成为这一绝对原则之从属的一个环节。
海德格尔指出:如此看来,抽象的非性应当是从绝对的非性之中派生出来的。那么,绝对的非性又是从何而来呢?根据黑格尔的理念主义,任何诘问只能从绝对理念之内出发,从其之外发问是没有意义的。而要诘问绝对的非性之起源,首先应当探究这两者哪一个最为本源:究竟是作为表象某物的意识,还是把这种表象的关系界定为差异之差异/区分 (Unterscheidung)?
海德格尔进一步追问:设若意识与差异是同等本源的 (gleichursprünglich),那么这是以何种方式?如何以本源的方式来把握非性?是作为反面 (Entgegen zu)(在这种情况中,“非”可以被作为形式的东西而被取消),还是作为使得这种相反关系成立的形式的区分?是否在黑格尔哲学中,意识与差异是完全相等同的?在黑格尔那里,意识包含着主体-客体之关系,差异则是主体与客体的自我区分。把某物作为某物加以表象,“作为”的涵义即是差异。然而,黑格尔对这些问题没有进行深一步的探讨。在下一节我们将看到海德格尔如何在对思想表象的“作为”结构基础上发展出其“疏朗”概念。
在黑格尔那里,非性指涉的是意识——自我表象某物——在直接的、受中介的与无限制这三种情况下的三种层次的差异。非性是无限制的思想的发展动力,非性是主体性之本质,作为否定之否定的非性奠基于对无限制的自我意识的肯定。绝对的非性把区分出来的一方视为他者,他者与自我共属,因而自我亦成为他者。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的我思及其确定性之间的差异化是否定的可能性的基础,而我思的确定性则意味着存有性被当作被表象性。
在作于同一时间(1938-39年)的《沉思集》中,海德格尔说:非性对于黑格尔而言是“绝对之匮乏”。从黑格尔的立场来看,作为绝对的、无限制的哲学,它必须以某种方式把非性涵括在其中;在理念的自我实现过程中,非性虽是一个本质性的环节、但同时又是一个次要的环节。理念需要非性来得以现身并自我外化,但这种自我外化是一种匮乏,它必定会被逆转,以使理念最终回归自身,成就完全的自我占有,自我实现。这正意味着没有严肃地对待非性,因为最终一切都在绝对理念之中获得调解,因而,在黑格尔哲学中并没有真正的非性,绝对理念是所有的否定的主人。
那么,应当如何来探讨非性及其起源呢?海德格尔建议:“非性似乎必须以其最为纯粹以及最为确定的形式而在‘无’之中成为可相遇的;确实如此,只是问题在于应当如何来理解‘无’”。这里的“无”显然应当与黑格尔《逻辑学》开篇的纯粹的无规定性、不可被思考的“无”区别开来。它也不是传统形上学中作为“有”之补充的“无”,而是存有史意义上的“无”,这种意义上的“无”在黑格尔哲学中是缺失的:
哲学作为绝-对 (ab-solute) 的哲学、作为无-限制 (un-bedingte) 的哲学,必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把非性囊括在自身之中,这在根本上也意味着不是严肃地对待它。作为保留的拆离 (Los-lösung als Behalten),一切都平衡了。无根本不在,这看上去也不错。无“即是”无,无不再有 (Das Nichts “ist” Nichts und ist nicht).
在黑格尔那里,尽管非性作为思想的动力开启了思想,令其发展,使其完成自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无”从一开始就被抛弃、被驱逐了。被理解为否定之否定的非性(即绝对的非性)是以服从于奠立了自身的自我意识为前提的,因而非性的根本性已经遭到消解。海德格尔再次解释道:对于“无”的思考并非虚无主义,恰恰相反,虚无主义的本质正是在其失落于谋制之际遗忘了存有。作为谋制 (Machenschaft) 基础的形上学在其终结之中把存有贬低为空洞的非存有 (Nichtigkeit)。海德格尔主张,不是从存有者出发就其存有性 (Seinheit) 来探究存有,而是回归存有自身,回归存有之真理。在《哲学献文》中,他以存-有 (Seyn) 来命名这种原初的事件发生意义上的存有的概念,存-有不再指涉存有者之持续在场,而是任何在场中的基础之缺失,因此,“无是存-有深渊般的反面 (Gegen),但作为如此,它正是其本质”。
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无”(das Nichts) 与“不”(das Nicht) 是紧密关联的。他说:“黑格尔的非性并不是非性,因为它从未严肃地对待‘不’与‘不化’ (das Nicht und Nichten)——它已经把‘不’扬弃为‘是’”。黑格尔虽然认可“不”的重要角色,然而,思想的最终自我满足同时实现了诉求于存有,黑格尔从一开始就把存有理解为完全的实在,绝对理念即是这种意义上的存有之最高极的版本。在《哲学献文》中,海德格尔诘问:
“不”的亲密性与那在存有之内进行着争斗的东西,这岂不是黑格尔的非性?不是,虽然他……感受到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然而他将其扬弃在绝对知识之中;非性只是消失了,支撑着扬弃的运动。的确不是本-质[Wesung]的发生。何以不是?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存有作为存有性(实在性)是由思想(绝对知识)所决定的。
思想之本质是自明的、毋庸置疑的,因此,有关非性之起源、有关“不”的问题是缺乏意义、缺乏基础的。然而,放弃追问只是从真正的思那里逃离,自以为非性无从置疑。那在存有之内进行着争斗的东西即是充斥着“不”的存有模式与驱逐了“不”而成为持续在场的存有模式之间的争斗。黑格尔把非性内在化为鞭策着理念向前发展的动力,而忽视了非性作为“不”有可能会成为搅扰理念之自我实现的负性力量。这种负性力量可以用“死亡”来加以比拟:海德格尔写道:
作为撕裂与分离的非性是“死亡”——那绝对的主人,“绝对精神的生命”的涵义正是忍受与解决死亡。(但这种“死亡”没有被认真对待,天灾(Καταστροφή) 是不可能的,侵袭与反击 (Sturz und Umsturz) 亦是不可能的;一切皆被攫住、被抹平了,一切都已经被无条件地得到了维护,各就其位。)
黑格尔感受到了“不”所带来的颤栗与恐惧,感受到隐匿着的“不”独立于甚至凌驾于理念运动的明晰而确定的路线之上、并不断地搅扰着其稳定性,然而,这一切都必然处于理念的掌控之下,理念似乎具有法师的手,可以驱逐一切的灾难,抚平所有的创伤。黑格尔的哲学虽然赋予非性或者“不”以一定的角色,但最终却消解了这种可能负性化的根本力量,没有对这种力量本身予以深切的思考。与此相反,海德格尔试图把“不”作为一种深渊来理解,它使得我们彻底地放弃向存有者寻求形上学的出发点,从而面向本质性的历史性的存-有之真理的发生,这种事件发生同时亦是无化运动的展开,而对无化运动“说是”即是“不”的本质:
此-在作为对存-有之真理的“说是”(而非对存有者的赞同与附和),对无化 [Nichtung] 以及“不”的必要性“说是”。
“不”即是对无化说是。作为对深渊“说是”的对无化“说是”即是对最值得追问的东西的追问。
在海德格尔那里,“不”具有犹如深渊一般的根本性,共属于最为原初的存-有之本质性绽发,这种“不”是无法被消解的、无法被扬弃的;相反,它是深深地镶嵌在存-有显现自身的过程之中的一种自我隐退的运动。并非所有的可能性都能够引向自我实现,在很多情况下,死亡、苦难是不能够被“解决”的。
三、疏朗之境——非性作为本质性的、历史性的“无”
对于黑格尔而言,以辩证的否定运动为其基本特色的非性是不可置疑、亦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它以自明的无限制的思想为前提;而对于海德格尔而言,非性所命名的是一整个“问题域”(Fragebereich),这个问题域包含着一系列词义相关、尤其是与 nein相关的词语。海德格尔说:一般而言,非化 (das Negative)、被否定的 (Verneinte)、否定着 (Verneinende) 都属于否定 (Verneinung);说不 (Nein-sagen) 与说是 (Ja-sagen) 皆是命题思想原初的形式。被否定性 (Verneintheit) 可以从被否定的东西中抽取出来,被命名为“不”(Nicht)。如果我们把这种“不”——也即“表象着的否定”——应用于所有可以被否定的东西上(即起初是被肯定的或者说存有者全体),那么就得出作为对存有者全体之否定 (das Nicht) 之无。由于无通常被等同于零、一无所有,那么,倘若人们想进一步地探究它,这就等于思想的自我毁灭。思想的自明性、以及思想总是关于某物的思想涵括了非性的彻底的不可置疑性,因为非性是与说不、否定、被否定性、不、无、零性 (Nichtigkeit) 等一系词语相互关联的。
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用以表达否定的词语一般都是 Negation,他几乎没有使用过 Verneinung;而在海德格尔的文本中,Verneinung 及其同根词语经常出现,这些词语与 nein,从而与 nicht/Nichts相关联着。在把黑格尔的非性概念归结为“在自身之中差异化的差异——即意识”的时候,海德格尔说:“‘否定’(Negation) 总是这个意思,不是‘否-定’(Vernein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