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锐:火,工具与心灵
日期:2021-03-31作者简介:
朱锐,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杰出学者特聘教授,美国德州州立大学客座教授。研究领域包括神经和心灵哲学、神经美学、柏拉图、比较哲学。曾担任深圳大学特聘教授,美国森林湖文理学院哲学系终身教授、神经学系兼职教授,美国德克萨斯州州立大学助理教授,北京大学助理教授。在美国从事学术研究近三十年后于2018年正式回国。致力于推广交叉科学包括神经美学的发展。
摘 要:本文探讨火作为工具的递归性质,以及它所代表的技术理念。火之所以是人唯一能掌握的自然工具,在于其使用对心理表征的要求,而其中所隐藏的递归函数则同时积极构建人的智能,使得人与动物区分开来。与棍子、石头等不同,火不能被直接使用,而需要同时使用别的工具(如棍子)来使用之,从而形成工具的递归。从这个方面看,火所要求和构造的心智能力是区分人与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即递归智能。从历史角度看,火的掌握也因此是掌握语言的前奏,因为语言的使用同样蕴含着递归智能。
关键词:火;递归;工具;普罗米修斯;火与心灵
一. 工具与心灵的基本关系
工具与心灵的密切关联是由来已久的人类认知。一方面工具使用以一定的心智能力为前提,于是我们常用这个能力来规定心智,划分人与动物;另一方面人类之所以能脱离动物、从铁一般的自然锁链中得以解放,也是因为工具使用逐步开发了人类大脑,使人成为人。二者之间的反馈,正如法国人类学家Leroi-Gourhan所强调的那样:工具开发与大脑发展是同步发生的。使用工具并非简单地是大脑发达的结果,二者之间不是一个线性的因果关系,而更是一个不断反馈的回路。[1]
然而要真正说清楚工具与心灵的关系并非轻而易举。一个越来越明显并且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很多动物在不同程度上可以以不同方式使用工具。除了众所周知的猩猩,狒狒等使用石头、棍子等工具外,动物中的工具明星还包括章鱼、乌贼、河狸、和乌鸦等。[2] 认知科学文献中充斥着此类的例子,比如东京街头的乌鸦用过往的汽车轮胎来开裂坚果;乌鸦可以把石子丢进瓶子以抬高水位来获得水面上的虫子;另外还有更复杂的,这里就不一一枚举了。[3]
古希腊人把火看成是工具的原型。当Epimetheus(“后觉”)把所有的自然能力(如力量,速度等)都分配给动物后,已经没有什么留下的可以分给人类。为了弥补过失,Prometheus (“先觉”)把火从神那里偷出来给了人。于是在古希腊思想中,人类与以火为代表的工具就有了本质性的联系。Stiegler在评述这段柏拉图Protagoras篇神话时曾说到:古希腊的悲剧世界一方面是动物,一方面是神,而在中间缺口中栖息的就是工具性人类。人只能靠工具生存,靠工具去理解生命和死亡。[4] Stiegler的工具哲学不是我们这里关注的焦点,因此不必赘述。但其背后的道理却应是所有认知科学家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以火为工具原型,而不是棍子、石头或者之于梭子之类在荷马史诗中常提到的东西?火的工具性和石头,棍子等的工具性有什么实质性差别?动物能使用棍子和石头,但没有动物能使用火。难道古希腊人明白,火,才隐含着人类心智的本质?
二. 为什么猩猩不能生火?
丹尼特(Daniel Dennett)曾追问为什么猩猩征服不了火?在一次演讲中,他要求大家“考虑几个关于黑猩猩的简单问题:黑猩猩会学会生火吗?他们能收集木柴、保持它们干燥、储存煤、劈柴,并将火势保持在适当范围内吗?如果他们不能独自发明这些活动,他们是否可以被人类训练做这些事情?”[5] 他想知道生火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力为什么却是猩猩不可逾越的鸿沟。猩猩一方面离我们如此之近,另一方面却又离我们如此之远,他说:
如果白蚁能够创造出精心设计、通风良好的泥土城市,织鸟能够编织出精心设计的吊巢,河狸可以建造需要数月才能建成的水坝,而为什么黑猩猩不能生简单的篝火?
我们看着黑猩猩,通过其深情的面孔,好奇的眼睛和灵巧的手指,肯定会有某种心灵感应,但观看的次数越多,那种感应就越来越捉摸不定。在某些方面,她是如此富有人性,如此有见识,但我们很快就会明白。。。她又是如此的笨,缺乏理解力,似乎是永远地被隔离在人类的彼岸。[6]
Dennett没有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个原因是他认为火并不重要,语言才是人类心智的本质。尽管他承认火的驯服远在语言发生之前,而且火的驯服又发生在人类与猿分离之后,但他还是觉得猩猩驯服不了火可能只是一个偶然 – 也许是因为远古猩猩的生存环境中多雨,没有保存火种的机会:
在史前时期的某个时候,我们的祖先驯服了火。证据表明,这是在语言出现之前的数十万年,甚至长达一百万年的事情。。。如果不是语言,第一个驯服火的人需要掌握什么能力来完成这样一个项目?也许生火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我们之所以没有在野外发现黑猩猩坐在篝火旁的唯一原因是,它们的多雨栖息地从来没有留下足够的火种来提供足够驯服火的机会。
Dennett说一个神经生物学家曾告诉他,某某猩猩喜欢凝视篝火。[7] 这在Dennett看来,说明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凝视火在人类学杂志中有报道过 – Pruetz和LaDuke曾撰文证实过此类行为。她们特地提醒我们,能冷静地凝视野火对任何动物都不是一件小事。因为野火的危险和不可控,往往是动物看到就跑的原因。因此,能冷静地凝视火至少说明该动物对火的性质和运动规律有理解和远见,这样方能克服逃走的本能。[8] 然而即使如此,凝视与生火、驯服火还有一段距离。另一则消息来自《纽约日报》,其中报道一个叫Kanzi的猩猩学会了生火煮食。[9] 从理论角度看,这种零星的操作行为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学习可以分为行为学习和能力学习。譬如个别动物可以学会做加减法,却不等于它们有了做加减法的能力。在实际情形中,一个能做加减法的动物往往不知道数数(除非有专门教过)。但真正做加减法的能力却必然蕴含着数数。同样的道理,在特定情形下学会了生火煮食,不等于有了能独立生火的能力。
至于Dennett所说的多雨情境会造成猩猩没有足够驯服火的机会。这也没有任何说服力。多雨应该也是远古人类的栖居。如果人类能在同样环境中学会了生火,为什么猩猩却不行?
三. 火的递归性质
为了把语言(语言的掌握和使用)而不是火(火的掌握和使用)看成是人类心智的本质,Dennett需要降低火的意义。这不仅与人类进化史中火与语言被人类掌握的先后秩序相悖,而且他也需要说明为什么唯独火是人以外的动物所无法掌握、自然界中本来就有的工具。显然,后面这一点他无法做到。实际上语言和火,从人类心智的角度看,也许属于同一类范畴(见下面)。有了火,掌握语言是迟早的事。因此从这个角度看,Dennett强调语言是人类心智的本质,这本身也许没有错。但遗憾的是他似乎看不出火与语言所代表的心智共性。
首先火作为工具,之所以与其它工具不同,是它不能被随便用。正如前面两位人类学家所强调的,即使是观火也不是一件容易事。Johan Goudsblom在《火与文明》一书中也强调,用火”需要远见和细心“,“控制火是人类共有且特有的一种能力。而且,相比起使用语言和工具,用火更是为人类所独有“。[10] 这种细心,严格说来并不是简单地关注。一个狒狒在用棍子猎食蚂蚁时,它可以很关注。但它所关注的往往不是棍子本身,而是蚂蚁或者蚂蚁是否能上棍子。棍子的工具性在使用过程中是或者至少应该是自我隐藏的;因此方才有所谓忘筌、忘言之说。而火则不同。一般说来,任何人在使用火的时候都需要时刻关注火本身,并遵循心灵对火的表征去使用火。用火需要细心,需要对火有理解和远见。这是火本身的意义所造成的。Goudsblom把这种意义称作,“破坏性,不可逆转性,无目的性,自生性”[11]。正由于这些性质,对于任何动物而言,如果不小心,玩火就等于自焚。于是火与心的必然联系也正表现在这种“细心”和“小心”上面。你可以无心地捡起一块石头,然后利用它达到你的目的(如前面的乌鸦)。然而不要无心地去用火来做任何事情。火的操作、甚至凝视,在一般情形下都蕴含着心对火的积极表征。我们总是会带着对火的某种理解、拥有着对火“下一步行为”的某种远见,去使用火。[12]
因此,使用火不仅仅是一种外在行为,而且包含内在的对火和使用火的表征。在描述用火行为的时候,单是外在的行为描述是不完整的,而必需包括对内在心理状态的描述。这种内在心理状态可以是复杂也可以是简单,但不能没有对当下行为的理解和关注。这种自反式的理解、或者通常所说的“你应知道你在做什么”,用心灵哲学或者计算机科学的语言来描述,就是递归。
递归的本质是一个指向自身的操作指令, 调用函数与被调用函数是相同的(a calling function is the same as the function called)。在工具使用上,如果我们把其背后所代表的心智能力看成是一个函数,那么火的使用则要求另外一层的心智函数来镶嵌第一层的函数,而这第二层函数本质上是对第一层函数的自返。也就是说,如果在任何工具使用背后都是一种理解力(乌鸦的理解力使得它能用石头去取食物),而火的使用则要求理解理解。而所谓理解理解,就是理解的递归。
火的递归性,还表现在一个更直接的意义上。动物不能使用火,其根本原因还不是因为它们没有理解和远见(西丛鸦能藏好食物以待往后使用)[13],而是因为没有任何动物能直接用火, 这包括人。火不是棍子或者石头,可以直接拿来使用。你必须用别的工具来使用火。火作为工具的一个本质特征就是它要求你理解工具的递归,即用工具(棍子)来使用工具(火)。用函数表示,我们把使用火的初始状态看成是函数T(0) = g (常量),而T由二元函数H来定义:T (n+1) = H(n, T(n))。用火需要靠一个二元工具函数H来实现。[14] 也就是说火作为工具,自身隐藏着一个递归函数。而正是这种递归,是动物大脑无法达到的心智能力。
因此,猩猩用棍子收集蚂蚁和人用棍子拨火来煮蚂蚁上树是两种不同的工具性关系。火总是要求你用别的东西来用它。其递归原则所蕴含的反思,是人类所特有的能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人和现代人的认识不同。他们不把工具(organon)看成是手的延伸,而看成是心的延伸,工具本质上是心灵的组织原则。Organon和英语中的organize是同根词。当人们在使用火的时候,火作为工具同时也在organize人的心灵。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和工具从来就不是某种中立性的东西,而是知识和能力,甚至是重组人类社会关系的机制。现代主义技术理性认为技术只是手的延伸。然而如果我们思索什么是技术,就应该思考为什么古希腊人把火当作技术。关键是,在某种意义上,技术是一种关系,是一种重构人和自然、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机制。它是观念的延伸,而决不是象雅斯贝尔斯说的那样是独立或者中立的。火实际上不是一个金木水土一样的实体,它只是一个化学现象。它是三个东西即燃料-温度-氧气之间的一种关系。火是关系项通过某种存在模式呈现出来的现象。打个比方说像现在的手机,是一种技术。为什么是技术?这不仅仅在于它所包含的技术含量,而是因为它有一种很强大的重构人和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能力。从古希腊人看来,火之所以是技术,是prototype,就是因为火让人脱离了自然,让人开始离神更近。这是技术后面的观念。就好像马克思所说的产品一样。产品也不是一个东西,是关系,也不是中立的。[15]
四. 递归与心灵
猴子在做加法的时候,它只会做:1+1,1+2,1+3,不知道这三个运算实际上是同一个基本步骤的递归。而人在做 1+1, 1+2, 1+3的时候,她实际上是在做1+1, 1+1+1, 1+1+1+1。[16] 同样的道理,尽管蜂可以构筑精美的蜂巢,但它们不知道构筑实际上是一个递归过程。不仅构筑蜂巢如此,所有建筑都是由一砖一瓦的迭代递归而得来的。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递归甚至也可以说是宇宙和生命的本质。[17]
人之所以能教动物做加减法,那是因为动物有模仿能力。但人的模仿和动物模仿有质的区别。David Premack曾区分两种意义上的模仿。一种是对象模仿(A拿棍子,B也拿棍子 – B模仿A的对象选择),很多动物都会对象模仿。还有一种模仿只有人会,是过程模仿,B模仿的不是A拿棍子,而是A拿棍子的方式。在Premack看来,后面这种模仿要求模仿者对所观察的过程形成心灵表征,并按照表征内容实现该动作。[18] 这实际上就包括一个表征的递归过程。任何模仿都是表征,但只有过程模仿才包含表征的表征。在过程模仿形式下,人不直接模仿别人的行为,而模仿自己对别人行为的表征。Michael Tomasello对动物学习极其重要的研究充分显示这两种模仿形式的差别。只有人的模仿才包含对所观察到行为的积极表征并予以复制。这在Tomasello看来,实际上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本质,也说明为什么一个新技术的发现能被继承和传播,导致技术的不断积累和进步。而动物尽管也能学新技术,但由于缺少递归式的心灵表征,技术的传播和积累在动物界是不可能的。[19]
前面提到火和语言属于同一范畴。这是因为递归也是语言的本质。按照乔姆斯基的理论,语言的基本单位不是单个元素如字或者音素,而是短语结构(phrase)。语言是由短语结构的不断递归所构建和所代表的心智能力。这和我们前面所说的火是由递归所规定的心智能力几乎是同一个道理。如果我们把用火函数写成T(T(x))形式(T任由H来定义, 如前),语言在乔姆斯基看来也是一种类似的P(P(P...(P(x))…)),其中的P是指各类短语结构的函数。比如“A wise man is honest”(“聪明人老实”)这个句子,其递归结构展开来是这样的, 即分别是(1)&(2),特别是(1):
其中,S代表句子,NP指名词短语,VP指动词短语。S由NP, VP的组合构成。每个短语下面又可以镶嵌新的由短语构成的句子,如此类推。[20] 语言的递归结构也许不容易发现,就像上面的句子“A wise man is honest”似乎是一个简单句,没有递归所特有的镶嵌结构。但它依然包含递归,否则无法解释句子为什么不在说“(男)人老实”,而只是说“聪明人老实”。如果(男)人都是笨蛋并且不老实,原来的句子还是真的。所以从这个方面看,递归不总是显露的。索尔仁尼琴的名句:“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只是一个相对明显的极端递归而已。
再举一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行走也是递归。这不仅指我们原则上可以一步步地走到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也同时说明一个运动神经学的道理。人脑的运动神经元也是通过某种基本的递归方程来实现所有行为动作的。在迈出一步之前,运动神经元不仅发出指令,指挥相关的肌肉收缩,同时也向相关感知皮层发出输出拷贝(efference copy),以预先表征将要执行的动作。人脑会把由运动所造成的感觉输入同该动作的预先表征做比较,从而做必要的调整。
不仅一般的运动神经机制依赖一般性的递归结构,每个人的神经递归方程也有其个人独特性。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的签名都有不同。有时专家们甚至可以从一个人的签名来判断他的走路姿态,这是因为一个人的所有动作都可能是某一基本方程在输入不同参数情形下的重复运用。
五 结语:技术是心灵的延伸
鲁本斯充满戏剧性、力量爆棚的杰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描绘普罗米修斯的肝藏暴露在外面,日复一日遭到鹰的吞噬。古希腊人似乎知道肝的再生功能(hepatic regeneration), 被鹰啄掉的肝晚上又长回来,循环往复,而这也暗合火的递归主义本质。
人在脱离猿之后,首先掌握了火,而不是语言,而火可以被看做是语言的准备。火是简单递归,而语言是高级复杂的递归。掌握了火的人,他在心智层面上实质上已经具备了掌握语言的基本能力,人也实质上已经脱离了动物。我们可以借用塞拉斯的“理性的空间”概念来阐述火的意义,因为它从根本上重构了人和自然的关系。火的递归性,为人类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工具世界。一方面火的使用要求使用工具来使用火,另一方面工具又因为火的使用而变得越来越高级(用火来打造和完善工具),而越来越高级的工具又使人发现越来越新的方式来使用火。火和工具之间形成一个递归迭代。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的智能也不断得到开发和完善。
然而技术理性在现代哲学中遭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和非议。海德格尔谈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的差异:他以莱茵河水电站为例,认为水电站是对莱茵河的“逼出”(Herausfodern),不同于荷尔德林诗歌中的“莱茵河”是对莱茵河的”澄明”。在他看来,现代技术的“裱框”(Gestell)效应把人和自然都转换成“预备军“ 或者“备用品”(Bestand),变成工具本身。海德格尔的“技术问题“,在平淡无奇的生态语言之下,表达的却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尽管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也许并没有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海德格尔的思想在塞拉斯意义上却是值得深思的。火作为工具是心智的延伸,而现代技术却愈来愈有把人工具化的倾向。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这在多大程度上源于人对技术的误解或者误用,譬如把技术只看成是手的延伸,而忽视技术对建构人脑和心智的意义。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范围。然而却也进一步说明我们该如何从理性空间的构造方面来重新审视人、自然和工具之间的关系。而火作为工具的递归性,却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视角。在这个意义上,火的递归也许算是工具理性的第一原理吧。[21]
参考文献(略)
原文刊于
《科学·经济·社会》
2021年第1期 第39卷 总第1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