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志洪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

杨熙贤 复旦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

把握马克思人的依赖性思想的实质含义，解析第二大社会形态真实存在的“人的依赖性”及其与“物的依赖性”和第一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性”之复杂关系，对于深化对马克思三大社会形态理论和现代人存在状态尤其是依赖状态的理解不无裨益。

一、人的依赖性：统治与从属关系

综观马克思的相关论述，“人的依赖性”或“人的依赖关系”具体指的是人对人的统治与从属关系，亦即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支配与奴役和多数人对少数人的隶属与服从。这种依赖关系是多维度、全方位的。

马克思经常使用“统治”和“从属”这两个词表达人的依赖性和依赖关系。他写道：“一切劳动产品、能力和活动进行私人交换”，“既同以个人相互之间的统治和从属关系……为基础的分配相对立”，“又同在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的基础上联合起来的个人所进行的自由交换相对立”。这是从分配与交换角度对三大社会形态所做的界分。个人间的“统治和从属关系”指的就是第一大社会形态中人的依赖性。在考察前资本主义时代时，马克思说：“随着这些共同体在历史上解体，接着产生的是统治和从属关系，强制关系，这些关系同温和的商品流通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关系处于尖锐的矛盾之中”。此种原始共同体解体后出现的“统治和从属关系”，即第一大社会形态的人的依赖关系。

长久以来，多数观点认为第一大社会形态指称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所有社会，换言之，原始社会也在第一大社会形态范围之内。但事实上，仔细考量马克思相关论述可以发现，作为第一大社会形态的人的依赖性社会并不包括原始社会。人的依赖性社会是人统治人和人从属于人的社会，而在原始社会中，人虽然从属于共同体，但不存在强制性的支配和服从。统治和从属关系或者说人的依赖关系，是原始共同体解体后才产生的，原始社会尚未出现此种政治性关系。

二、第二大社会形态亦存在人的依赖性

在第二大社会形态同样真切地存在“人的依赖性”或“人的依赖关系”。对此，马克思做了相当深入的分析，将隐藏于社会运行中的人对人的依赖关系揭示出来。

资本势所必然地生发出与自身相适应的权力关系与政治表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激发人的独立性的同时，制造出与之相适应的人的依赖关系。马克思指出：“生产关系本身又要产生出新的统治和从属关系（它又生产出自己本身的政治表现等）。”就实质而言，这种新的统治与从属关系是资本对人的统治和人对资本的从属，但在这种总体性的关系系统或统治体系中，又存在显著的人对人的统治与从属关系，即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统治与从属关系。

与第一大社会形态相比，第二大社会形态中的人的依赖性，在实质意义上同样是人对人的统治和从属关系。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表现为人身依赖关系和直接的强制劳动，而是表现为经济依赖关系和间接的强制劳动。在第二大社会形态中，货币关系和交换制度的发展打破了原有的人的依赖纽带，人们可以自由地相互接触和交换活动。

三、人的依赖性与物的依赖性的辩证关系

马克思特别强调了人的依赖关系和物的依赖关系的紧密联结：彼此表现和转化。人的依赖关系具有物的性质，而物的依赖关系又具有人的性质。“对于封建时代的‘纯粹人的关系’等等的错觉，一刻也不能忘记：（1）这种关系本身在自己的范围内，在一定的阶段上具有物的性质，例如，从纯粹军事隶属关系到地产关系的发展就表明这一点；但是（2）由这些关系没落而转变成的物的关系，其本身具有狭隘的、为自然所决定的性质，因而表现为人的关系，而在现代世界中，人的关系则表现为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纯粹产物。”这一论述表明：第一，即使在第一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性也不可避免地带上物的印记，呈现出物的性质。第二，第二大社会形态仍然存在人的依赖关系。人的关系表现为物的关系的产物，具有显著的物性。第三，物的依赖关系由落没的人的依赖关系转变而来，具有狭隘的、为自然所决定的性质，表现为人的关系。对物的依赖并不外在于对人的依赖，而是通过人的依赖关系加以实现与强化。

物的依赖关系为人的依赖关系提供基础。“它们为人的依赖关系造成普遍的基础。……这种与人的依赖关系相对立的物的依赖关系也表现出这样的情形”。不仅如此，物的依赖关系还直接地转变为人的依赖关系。“上述物的依赖关系，不用说，又会转变为一定的，只不过除掉一切错觉的人的依赖关系”。人对商品、货币、资本等相对间接的依赖，转变为相对直接以至于赤裸裸的对人的依赖。

四、两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性的复杂关联

第一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关系是政治的、固定的，而第二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关系是经济的、不固定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统治和从属关系披着政治的、宗教的或观念的伪装。而在第二大社会形态这一伪装被剥落了，只剩下纯粹的经济形式。尽管二者存在一致性，但马克思强调了第二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关系相对于第一大社会形态的历史进步性。以物的联系为基础的人的依赖关系相对于第一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关系也更有利于人的存在与发展。由于拥有了形式上的独立与自由，人们得以进行普遍的物质交换，发展出更丰富和全面的社会关系，生成多方面的需要和能力，较之于第一大社会形态取得了长足进步。

按照马克思的思想，第二大社会形态人的依赖性将为第三大社会形态人的真正独立性、公共性和自由个性所代替。未来的理想社会是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一联合体意味着独立、平等的自由个人之“有机团结”。换言之，自由人真正的平等关系将根本扬弃人对人的统治与从属关系，从而使人的依赖性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原文刊发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3年第5期“人文研究”栏目，以上内容为文章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