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书房:林美茂老师专访
日期:2023-03-12先生的书房
站在哲学与诗的剧场
人物介绍
林美茂,笔名灵焚,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日本爱知大学访问教授、
东京大学访问学者、
国际基督教大学亚洲研究所研究员、
中华日本哲学会会长。
主要研究领域为柏拉图哲学、
日本哲学、公共哲学。
前言
书房绝不仅仅是三维空间的物质形态,同时也是精神层面对人生的追求和感受。
林美茂老师曾在其诗集《剧场》的“后记”中写道:“时光是一个巨大的剧场,而其中的每一个人既是观众,也是演员,角色的变换只是对象与自身的角度使然。人活着就是这样,在时光这个‘剧场’中被构成,同时也在这个‘剧场’中被分解、被解构。我的这些作品,既是自己在每一个‘事件’中的不同角色,也是至今为止,在过往岁月中作为‘物之存在’所拥有的一种宿命角色的破碎整体,呈现在各种审美经验之上。”
时间是不断流逝的,人身为短暂个体只能被动追随流逝的时光,不断在这个巨大的“剧场”中被分解、破碎。而人又与其他生物存在的不同,在“剧场”中不断与外界进行着相遇、交织,不断提醒着寻求自身的完满性。就这样,我们在宿命中所呈现的破碎整体又通过思想与精神不断地补全,变得厚重、富有意义,最终构成了精神的书房。我们想从以下几个方面走进林老师的书房,走进他知性与审美的世界。
与哲学相遇的故事:
十年东洋路漫漫
Q1:您为何选择了哲学的道路?是什么让您在而立之年决定赴日留学,并坚定了哲学道路?
A:
选择“哲学”这条道路,应该跟我的诗歌创作有关。一首诗歌或者一部文学作品的好坏,除了语言表现技巧等基本要求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于人生、社会、世界等认识的深度、视野的高度、艺术观念的前沿性、审美的独特性,而这些都需要哲学思考与对事物本质的把握能力。我在出国前痴迷于诗歌创作,那个时代(80年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许多读书人都写过诗歌,我也不例外。
当时为了能写出好的诗歌作品,只要能找到与哲学有关的书籍都会找来、或者买来阅读。为此,我当时除了文学、艺术类书籍之外,也读了一些哲学书,觉得哲学虽然难懂,但是其中所探讨的问题,所揭示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很让人欲罢不能。越是多读与哲学有关的书,越感到搞文学的人必须有哲学,不然文学就太浅了,文学、艺术的书,除了给人某种审美感动之外,没有办法像哲学那样让我陷入思考,为自己打开一扇未知世界的窗口,让人触摸到思想的远方。所以要多读书,书读多了,就有比较,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不会让自己陷入不知所措的生存境地。然而,当时我没有条件留在大学任教,虽然大学毕业时就知道自己最想在大学当一名老师,那样读书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职业,也是自己的生活状态,自己的所有时间都将与书本有关。
我去日本留学,也与自己的读书经验有关。当时对于川端康成《雪国》中描绘的世界很是神往。恰好当时遇上了出国热,也就选择了去日本看看的冲动。然而,去日本之前,我对日本的情况了解得很少。最初只是想着去日本学习语言一两年,了解日本文化究竟与中国的区别如何,之后就回国找机会看是否可以报考研究生,重回大学读书。可是到了日本之后,很快发现只要自己努力,也可以进入日本的大学读书。由于家人都在国内生活,所以最初并没有打算在日本继续读书,只想尽快回国。后来又调整计划,决定在日本报考大学,争取实现回到大学读书的理想。当时我虚岁已经三十,算周岁只有二十九,日本人都是以周岁计算年龄。为此,班上的同学至少都比我小10岁,我就成了班上大龄青年了。
根据以上情况,可以说无论是选择学习哲学,还是决定大龄东渡留学,都与自己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干什么有关。作为青年人,越早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越好,然后就是往这个方向去努力,伺机而动。如果一个人一直不能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就只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那是很被动的。那样就会像不会游泳的人跌入水中,茫然不知所措。水浅的地方还好,一旦遇到深水区,那就无法自救了,那时就只能在其中溺亡了。社会就是这片水域,无论是谁,都要用自己的方式蹚水过河。
Q2:选择人生道路时,是否有几本书籍对您影响至深?
A:
在自己对人生道路做出选择的时候,要坚定追梦的初心和笃定的信念,这样,遇到挫折、困难时就会坚持下去。当然在做出选择的时候,需要对于自己有所了解,自己想干什么与能干什么必须明确。一旦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从事自己想干的事情,就要立即调整自己,退而求其次,选择那种自己能力可以胜任的事情、可以干好的事情。为此,清醒认识自己极其重要。要认识自己,年轻的时候,特别是在大学时期,广泛阅读各种书籍,除了专业知识,还要看一些非专业书籍,也要看一些写得好的著名人物传记,这些都有助于认识自己,然后根据对于自己的认识,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业规划、人生方向。
我在少年时期读书很少,那时几乎没有书可读。到了大学之后好一些,但大学图书馆里的书籍也不多,哲学著作主要是马恩列斯的文献,其他就是一些革命小说以及那几年的畅销书“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等作品。因为是中文系的学生,第一次接触到了四大名著,还有就是唐宋散文、诗词等,而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等诸子的文章,是作为古典文学作品出现在课程里,包括《春秋》、《史记》的某些篇章也是如此。同时也接触到了一些外国文学,比如《莎士比亚全集》《唐吉坷德》《十日谈》《红与黑》《茶花女》《巴黎圣母院》等,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读这些书。
最早接触哲学著作还是大学毕业之后,在学习写诗的同时,开始接触西方哲学文献,那时候流行的是存在主义哲学,比如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查拉斯图朵拉如是说》等,这些都是被我当做文学作品来读的。也买到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但是太深奥了,当时看不太懂,读得很慢,却觉得很能启发自己的思考,仅此而已。而这期间,倒是读了不少与存在主义有关以及西方现代主义的小说。比如《呕吐》《二十二条军规》《变形记》《城堡》《死屋手记》等,包括后来出现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百年孤独》。除此之外,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等人的心理学,铃木大拙的禅宗思想论著等也很流行,这些似乎都是当时文学青年们的必读书目,一旦知道新华书店又来了新书,只要能抢到的,就倾囊而出,多次因为买书造成生活费断炊,或者去省城,却没有钱购买回程车票。总之,那时候是80年代上半叶,买书、读书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一般,不仅仅只有我是这样的。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是三线城市,单位又在郊区,书店里找不到什么好书。我结婚的时候,所有的家当除了自己去山区找来了一些木材,请木工来家里帮忙打了一套简单的家具之外,就是一套《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还是托人才弄到的,花了165元,接近于三月工资的总额。当然没有什么电视机、冰箱、洗衣机、三用机等当时一般人结婚的标配,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裸婚”,但有书就足够了,我的几位朋友都这样,并非只有我与众不同。当时,喜欢买书、读书的人,都穷,只有书让自己穷着傻乐。
不过,虽然看了不少杂书,对我来说,影响最大的应该欧文·斯通《梵高传》、马丁·布伯《我与你》、海明威《老人与海》、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鱼王》这四本书。
欧文·斯通《梵高传》写得非常好,我还没有遇到传记小说写得比这一本更好的。梵高的性格似乎契合自己,内心有一团生命之火始终在燃烧。对于自己的追求执着而勇往直前,把绘画艺术作为自己的生命本身,用整个生命拥抱自己的追求。我从他身上确认了自己,知道了对于自己的追求需要用整个生命投入,忘我地投入,不计较是否被别人所理解,只忠于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命渴望而追求而燃烧。所以,我每当遇到生存困境时就会想起梵高。
马丁·布伯《我与你》是一本很薄的哲学著作。虽然马丁·布伯在这本书中所揭示的“你”并非我所理解的“你”,但他给了我关于“你”的存在启发,我就按照我的需要找到了一个属于“我”的“你”,那是自己之不可靠近的终极之美,一种精神性的灵魂指向,一种自我存在的对应性存在。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诗《某日,与自己的潜对话》,就是多年之后,我在日本留学期间,遇到生存选择的时候想起了马丁·布伯的这本书,记录了当时的心情与审美情境。
《老人与海》和《鱼王》,虽然主题核心表现的都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但是角度不一样,海明威的这部小说,本质上表现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我对海明威小说中的那个“老人”,虽然被世界打败,却不被世界所战胜的坚韧不拔精神产生强烈共鸣,深深共鸣。在生活中,人经常会遇到自己无力战胜的事情,即使自己由于无力而落败,但在精神上绝对不能被战胜,只要自己不被那种努力却仍然失败所战胜,人在本质上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说《百年孤独》表现的是魔幻之美,而《鱼王》震撼我的心灵却是人与自然生命关系的崇高之美、神圣之美。他对我的影响应该是潜在的,让我感觉万物有灵,懂得敬畏自然与一切生命。我往往会在一瞬的深处,听到某种声音的呼唤,那声音是抚慰的、慈祥的、甚至充满深情的。
以上是我出国前的阅读经验,但一直影响着我的生存选择、生命审美、文学创作。至于后来选择了“哲学”作为研究方向,跟这种早期的阅读经验也有关系,因为这些阅读让自己明白,文学、艺术、绘画等创作,都需要坚实的思想。学习哲学,可以开启自己审视世界、穿透现实表象的目光。
最初有一段时间,由于学哲学太枯燥,做学问太难,甚至怀疑自己究竟应该感谢自己曾经的读书、写作经验,还是要埋怨这种经历造成自己做出这种“艰难”的选择,并要为此准备长期“吃苦”,接受自己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现实。那时,也正是上述几本影响我的书,让我选择了坚持,选择了相信,懂得了不能被战胜的精神如何可贵。并告诫自己,既然做出这种选择,要想做好,就必须心无旁鹭,必须全身心投入,要用整个生命拥抱自己的追求。
Q3:您在而立之年选择去日本留学,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情。现在感觉大家普遍有一种年龄焦虑,彷佛某个年龄就是一道门槛,过了那个年龄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晚了。关于时间、年龄的问题,想听听您是怎么理解的。
A:
其实当时像我那样年龄出国“留学”的人很多,我并非特例。我之所以把“留学”加了引号,因为当时自费出国“留学”的人,名义上是“留学”,实际上主要想出国打工。当时中国太穷了,在日本打工一天所挣到的工资,相当于国内大学毕业生一年工资的总额还要多。所以,到了日本之后,真正选择读书的人很少,在这一点上我是特例。我读过两所语言学校,其中几百人的学生中,选择上大学的人很少,而真正选择深造,并最终拿到最高学位的,好像就我一个人。
其实,说我而立之年去留学并不准确,我是28岁去日本的,上大学时刚入而立之年。这样年龄选择继续读书,确实需要勇气与明确的人生目标。因为整天在图书馆里读书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不是读书痛苦,那是幸福的事情,而是在图书馆里待一天,就意味着国内一年工资就没有了,只要自己少在图书馆待一天,去打工把钱寄回家,国内的家人就可以过得很好,这是痛苦的原因所在。当然我也要打工养活自己,而打工的钱却要拿去缴纳昂贵的学费,而那些不读书的人,既有更多时间打工,又不要交学费,打工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这种纠结、挣扎的心情别人是难以理解的,这就需要意志与信心,需要不断说服自己忘掉金钱、物质的诱惑。
我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我有自己明确的人生目标,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干什么。还有一个,即使选择读书、深造,而最终能否拿到学位也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因为当时在日本拿到学位太难了(据说近几年情况有所改观),几乎接近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我还是选择相信自己,更为重要的是,我当时只想把书读完,读到最高学历,能否拿到学位不在自己的考虑之中,即使拿不到学位,能把最高学历读完,就是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毕业后去干什么都行。
所以我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如爬山,眼睛总盯着山顶看的人,很难到达山顶,因为中途会累到,会被山顶的遥远所征服,就容易选择放弃。古人说“行百里路半九十”,其实讲的就是即使快要走完了的时候,最终的十里路如果不一鼓作气走完,终究只在半途,只能是半途而废。而不总看着山顶爬山,只关注每天的一步一步往山顶的方向走,有一天忽然会发现,自己的脚下就是山顶,已经抵达山顶。做学问也一样,既要好高骛远设立目标,更要脚踏实地、扎实前行,不要总是追问、关心什么时候是结果,甚至工于计算和功利,只要付出扎实、认真的努力,总有与自己付出的努力所能抵达的高度、所能取得的相应成果。
能够理解上述道理,就可以说说关于人生各个阶段的选择与年龄焦虑的问题了。一个人的人生规划,其中的创业也好、做学问也好、某种业余爱好、甚至挑战新的未知领域等,都与年龄大小、起步早晚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只要自己想做、有信心去做、坚持不懈付出努力,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许多人做事情、或者进行某种选择的时候总是“意义”先行,功利心太强,这样就会受到各种条件限制,年龄条件也是其中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选择做某事情,一定要选择自己想做又是能做的事情,而不是被自己的功利考量所限制。
许多人经常会问,这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意义问题的纠缠往往会成为人们放弃追求、挑战的第一个心理、思想、行动的障碍。对于人生意义的追问,胡适在《人生有何意义》这篇文章中说得很好。他说:“人生的意义全是各人自己寻出来的,造出来的……全靠自己的作为。” “生命本没有什么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这些话对我们应该有所启发,人生在某个阶段作出某种选择与规划,不要被年龄大小,起步早晚所羁绊,那是被寻求“意义”之心所制约,去掉这种意义的考量,只要自己想做的,就可以去尝试,至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即可。套用上述胡适的话,那就是“你能做到怎样程度,它就一定具有怎样的价值”,那就具有这样选择的“意义”,其实,在现实中往往会出现“有心栽花花不艳,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局。这也是我上面所说的爬山的道理,不盯着山顶,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自己的能力所能抵达的高度,说不定某一天自己的脚下就是山顶。而有的人即使年轻,谁能保证此人一定长寿,说不定第二年、第三年就是其生命终点。而年龄大的人,说不定比年纪轻的那位还多活了几十年。所以说,人生做出某种选择,想做某件事情,年龄不是一个障碍;相反,可能正因为年龄大,有更多经验,且目标明确、抗压能力强,比年轻时早早去做更容易取得成果。
还有一点,人的肉体年龄与心灵年龄是不一样的,肉体年龄不可改变,那是物质性存在,是有使用期限的,而心理年龄则因人而异,与肉体年龄不对等。心理年龄正是一个人想做许多事情进行抉择时候的关键性因素,只要心理年龄不老,无论肉体年龄多大都无所谓。所以,在我看来,关于年龄焦虑,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人为障碍,是完全可以超越的问题。
书籍和文字的力量
Q1:在一篇采访中您曾说:“我是把散文诗作为自己的哲学思考一种,把哲学上的一些问题,一些超越于现实我无法言说的观念与思考,用散文诗的形式与语言表达了出来。”您认为诗歌承载了其他文学体裁(比如小说、散文)所没有的哪些作用?对于一些对现当代诗歌感兴趣,但却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不得要领的同学,您有什么建议给他们吗?
A:
哲学、特别是西方哲学所探索的最高对象,即“存在”(on,idea,eidos,be,sein等)究竟是什么,几千年来谁也没有见过,它的存在只是一种假设,对于它的探索以及通过探索可以达到完全认识与把握等,都只是建立在一种宗教般执着的信念之上。中国哲学中所说的“道”“理”“太极”“无极”等也一样,都只是一种理论与语言世界中的存在。这种存在究竟是什么?在哲学上如何对其进行论证、阐述,诞生了各种理论,建构了各种探索方法,而仍然只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而语言却无法对其“是什么”真正说得清楚。因为无法言说,则产生了各种言论、理论,而充其量只是在描述或论证它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却不能说出它“是什么”。然而,在人的意念中,这种存在有时是可预感的、可以“意会”却不可“言传”,所以才有“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心法的出现。可这种范式无法验证,只能存在于个体与个体之心心相印、心有灵犀者之间,这样的学问在认识论上是不能成立的,也无法建构一套可推广的知识体系。
然而,人在面对世界时存在的这种认识困境,在文学、特别是在诗歌文学以及音乐、绘画艺术中却是可以超越的。某种灵性、理性世界捕捉到的存在,可以用形象的语言、声音、色彩、构图等呈现出来,在诗歌、音乐、绘画世界中呈现出来的某种语言艺术形式,可以让读者、听者、观者同样用心灵之眼、理性之悟、灵性之光得以捕捉与沟通,达到某种意会性的认知、认识、共鸣。所以说,哲学探索的认识终点,正是诗歌、音乐、绘画等艺术创造的起点,这些艺术是从哲学的这种认知、言说困境中出发,承载着人的理性、知性、悟性、灵性而自由飞翔,进入更高的审美世界。这个世界最核心的内容、思想是无法言说的,也不是通过言说而进行交流的,那是作者与读者在理性、知性、悟性、灵性的共鸣中达到意会性认知与共鸣的。正如陶潜所吟咏的那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状态。所以,哲学上无法言说的思考、观念,我只能用诗歌的语言表现、表达,更准确地说,是表象出来。
至于如何写诗的问题,其实与一般的写作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各种文字形态都是人对于世界的认识,人的思想、情感、意识的载体,是一种表现或者表象的工具,只是其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始终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只要那人愿意即可以做到。要写诗,只要能把自己的感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许多普通的日常性语言,散文性语言都可以变成诗歌的语言,变得富有审美的表现性而成为诗句。最初只要经过一些关于诗歌语言的驾驭与表达的训练,先读一些诗歌,看别人怎么写,怎么表达自己的认识与情感,最初可以模仿别人而习作一些诗歌,逐渐习惯了适合自己的表现方式与语言技巧,就不要追求什么语言技巧了,自然而然写出来的东西就会是诗歌的语言表现形式。
为此,建议大家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偶尔读一读诗歌,练习练习现代诗创作,不是为了什么发表、成名而写诗,写诗需要干净、纯粹的灵魂,不能被功利心所玷污,更不能以诗歌之名行诗外苟且之事。其实写诗可以使人保持鲜活的学术灵性、审美灵性,有利于促进自己的学术研究,因为写诗会使人想读更多不同领域的书,对于理解、认识世界的渴望会变得更为强烈,也会使人变得纯粹、超越功利。当然,这只是我所理解的诗歌是这样、应该如此。不过需要提醒的是,现实中有存在一些写诗的人比较龌龊,人品极差,心灵猥琐却颇有其名,那种人把诗歌当做工具,通过诗歌追求获得诗外的东西,已经玷污了诗歌,这种诗人的作品,不可能有高度,更不会有未来,只能欺骗那些不明真相、初入诗坛的菜鸟。那些人不代表诗歌、诗人,相反,诗歌因为这些人而一直在蒙羞。这也是造成现在中国读者对于诗歌以及诗人产生负面评价的原因之一。
林美茂老师的书房
Q2:您认为对于身处互联网时代、后疫情时代的同学们来说,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书籍与作品?
A:
“书籍与文字作为精神食粮”这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不仅仅只是现在这样的互联网时代。只是与以前不同,现在想获得阅读信息、书籍文献太容易了,且非常丰富,这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从好的方面来讲,无论谁、无论在何处,只要想阅读,有一部手机就够了,很是方便。而不好的是,因为资料、书籍出版太多,则需要培养具有鉴别好坏能力。特别是网上的许多信息错误太多,需要自己去确认其内容的正确性,仅靠网上的资料读书容易陷入以讹传讹的境地。想做学问,网上信息资料则需要小心使用,一定要一一确认才能保证其准确无误。
关于需要怎样的书籍问题,每一个人的兴趣不同,个体差异比较大,除了那些经典的文献根据自己需要选择阅读之外,另一些文献、书籍,要看自己想学什么,读哪些书是为了什么,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者兴趣以及生存状况而定,不能一概而论。虽然说最好的读书应该是无功利目的的阅读,但是,大家都面临着学业以及今后择业的需要,当学生阶段,大部分时间还是要花在有针对性的专业知识的阅读上,而一小部分时间可以用在无功利目的、仅凭自己的兴趣阅读,这是作为一种休闲或者休息时候的阅读,扩大知识面,拓宽视野,读书多了自然就会融会贯通,所以二者需要有机结合起来。
关于读闲书,可以是唐诗宋词,也可以是音乐、美术等方面的经典等。当然,还可以自己业余练习创作,绘画、音乐、诗歌、散文等都行。除此之外,20世纪以来,科技发展非常快,新知识不断出现,趁现在年轻,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自己所处时代的科技发展、前沿思想等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以把这些当做闲书来读。也许与自己的专业方向无关,但却是自己必须了解的一些崭新知识。比如,近年来关于量子力学发展很受关注,那么自己至少需要了解究竟量子力学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至今发展如何等。又比如,这三年新冠病毒困扰着全人类,那么新冠病毒究竟怎么回事,它与人类文明史发展的关系如何等,这些都需要有所了解,不是仅仅只是看看手机上的各种信息资料就够了,需要找来一些文献资料进行阅读整理,成为属于自己所掌握的基本知识。另外,学经济的同学,至少需要知道每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是谁,其获奖著作以及经济理论是什么,学文学或者哲学的同学也一样,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获奖著作是哪一部,需要找来阅读理解,其他领域也是这样,需要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发生的事情,出现的新生事物要有所了解。
2022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安妮.埃尔诺
面包和远方
Q1:您是诗人、也是哲学研究者,同时您的研究领域跨度也很大,比如您对哲论、文论、诗论都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和思考。是否其中存在一种共通性的学习方式/方法呢?
A:
其实,说到我是“诗人”有些勉强,我只是“诗歌爱好者”,“诗人”的称号有些高大上,我觉得自己还够不上。那你一定会问:“那您微信公众号里的自我介绍就是‘学者、诗人’呀!”是的,这是现在的我才这样,而以前从不敢如此自我介绍,这个问题前面也说过。在这里再详细说一下我这样自我介绍的原因。现在被称为“诗人”是带着某种嘲笑性质的,几乎是此人神经有问题,甚至是猥琐者的标签。这是很可悲的事情,当然不能怪一般读者大众,近二十年来的中国当代诗歌,确实被一些人弄成了很不堪的状态,虽然这样的写作者并不多(当代大多数写诗的人仍然坚守着作为诗人的审美品格并且非常认真对待诗歌语言艺术),但这样的人往往却是现实中拥有“平台”或“资源”的人,不然其诗歌行为艺术也无法在公共世界得以传播,这就带动了一些人也跟着“玩诗”,造成了非常不良的社会影响。就这样,广大读者心中对于当代“诗人”的认知,被这些个别人所替代,在这个诗歌圣殿倒塌、庸俗化盛行的后现代社会中,没有诗人是能够幸免的。
你一定会问:“那老师的意思,您自称诗人是一种自嘲?”其实也不是,对我而言这是一种祭奠。在我心中诗人永远是神圣的。我常常会想起柏拉图关于“哲人”命运的比喻。一个贵族的女儿,由于家道破落而被曾经家中下等猥琐的家奴迎娶的境遇,放在当代中国诗坛,诗歌就是那个不幸的女儿,其高贵被某些人品低劣甚至猥琐者占有,造成了极坏社会的影响。我从最初热爱诗歌而走上了学术道路,并选择了哲学,就是为了自己这份对于诗歌之高贵与神圣的坚守而做出的选择。
关于研究领域跨度大的问题,与我从最初喜欢写诗后来走向学术有关。我们这一代从80年代开始写诗的人,多数人跟我一样,那是什么书都读,广泛阅读,努力吸收各种思想、文化、艺术营养是大家的共性。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有许多学者曾经都是诗歌的发烧友,年轻时都曾经为诗歌狂热过、写过一些诗歌的。正因为写诗而读了不少书,逐渐对学术产生了兴趣,最终走上了学术道路。诗歌是远方,需要现实的职业才能有面包。如果现实中没有了面包,哪能还有什么远方。在作为诗人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人在现实中需要活得有尊严,其诗歌的品格才能崇高,即使有情绪波涛,发泄出来也会是高贵的牢骚,而不会狭隘、低俗的情绪垃圾。现实中每一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不能把读者作为自己情绪的垃圾桶,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垃圾倒给读者,那是不负责任的,也不会有什么高度,最终必然被读者唾弃,那样就会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遗憾的是现在倒垃圾的“诗人”不少。
至于学习方法问题,其实每一个人由于其自身的素质、禀赋不同,不一定会一样。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对于探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平日里养成了广泛阅读的习惯,阅读必须成为生活习惯,书读多了自然就通了。当然,这里有轻重深浅的问题。不记得是谁说过:读万卷书,读破一卷。我觉得很有道理,需要“读破”的那一卷是自己的专业领域,必须做到精通,与此相关的各种问题努力做到无所不知,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而其他的“万卷书”则是为了广博的需要,以此辅助自己对于需要“读破”的那一卷的理解,最终融会贯通,能自成一家之说。不过,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轻易批判或者否定别人,始终保持虚心学习的态度。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很有道理。遗憾的是现实中一些学者总是把自己当做人物,对谁都看不上,总觉得自己才是最正确的,自己的学问才是最好的。其实那只是刚愎自用,仅仅是自恋而已。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就是活在“doxa”之中,这是很可悲的。当然,我不是说做学问不需要批判,恰恰相反,没有批判精神则不可能有学问的存在,没有怀疑精神的学问永远只能拾人牙慧,那才是学术最大的悲哀。问题是批判别人之前,要反复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对,别人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理解的那样是不对的,而不是想当然地,躲在自己的“doxa”中,以自以为是为是。做学问一定要秉承“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精神,那种“高”是建立在“坚”的基础之上,而不是为了刷存在感的“飘”。你们将来如果选择学术人生,千万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学者。那样的学者心是虚的,对学术没有敬畏,最终也就逐渐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Q2:您曾经提过在哲学领域研究“冷学问”的困难和尴尬性,其实不光是在哲学专业,想来其他专业方面的“冷学问”也面临这种被人忽略的状况。同时当今社会倾向轻视人文学科、盲目“追捧”工科商科,这就造成了人文学科专业尤其是哲学长期偏居一隅,遭到忽视。您认为人文学科的同学在进行学习、科研时,该怎样调整内心的这种“落差感”?
A:
关于做学问,热点问题当然是大家都关心,容易受到关注,也是获得最快“回报”的学问。但是“冷学问”也需要有人做,并且这种学问有时更为重要,也容易出新的研究成果,也更具有挑战性与开拓性。选择做学问就需要有坐“冷板凳”的自觉,有人可能一生都在做“冷学问”,一生不受关注,但却被历史所认可,所肯定。只要是值得努力做的学问,不要关心是否属于“冷学问”,主要在于自己是否愿意做,做起来有没有成就感,而不是社会的关注度,是否能够因此获得更多回报,比如学术名声,学术存在感,这些都是外在的评价机制,不是做学问的人需要花太多心思关心的事情。
在这里需要说说“幸福”的问题。人生在世,幸福与其他诸问题都不一样,幸福一定是自己给自己的,别人是给不了自己的,它不是建立在别人的认为、感觉如何的基础之上的。别人认为你幸福,而自己如果没有幸福感,别人的认为是没有用的,关键在于自己是否有幸福感。这与名誉、地位、金钱来自于别人的认可、赋予、给予是不一样的,而名誉、地位、金钱如何,这与自己的幸福与否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许多人拥有了这些而实际上并不幸福,只是别人觉得那人幸福,可那人的内心、处于私的状态时却是一地鸡毛。所以,千万不能把幸福建立在别人如何认为的问题上,必须回到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感受。还有,也不要像海子所说的那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不要把“幸福”留给不可知的明天,而是把握住今天,今天才是实实在在的,明天怎样?有没有明天等,那都是未知的事情。
做学问、搞科研也是如此,自己所做的学问,所研究的问题别人怎么看,是不是被冷落而得不到重视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所做的研究,是不是自己想做的,自己投入其中有没有成就感,获得感,这是跟自己有没有幸福感直接相关的。也许为之付出却不能获得什么名誉、地位甚至一些现实直接回报的金钱等,但是那是自己愿意做的,并且做起来很有成就感,每当有一点新的发现,小小的进步都会有由衷的愉悦感,那就值得去做。之所以有时会产生心理落差,那是因为在自己付出那种努力之时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需要得到肯定,那就无形中把幸福感建立在别人评价的外在机制之上,是别人在左右着自己的幸福感所致。孔子所说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等,就包含着如何对待这种生存状况的教诲,我们为人处世需要铭记先贤此教诲和养成这种心性。
其实,在中国研究“哲学”的人还是很幸福的,国外学界在20世纪末开始,哲学等人文学科越来越不受重视了,中国每年毕业的研究生中,做哲学研究的学生不少,多数人都可以到大学或者研究机构继续从事哲学研究,而在国外就比中国困难得多,需要等待十年左右都不一定能够找到教职。现实中可以找到发挥自己所学的职业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只要自己有能力,能够把学问越做越好,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所关注的。即使一生不被关注,只要那是自己想干的事情,其幸福感一定比那些学问半桶水又到处嘚瑟,刷存在感的“名人”幸福得多,因为那种人已经没有了羞耻心,对学术失去了敬畏之心,那是很可悲的事情。
总之,做人要记住,不管取得怎样的成就,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做什么人物,在本质上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如果一生能够活成一个普通人拥有的生活与生存状态,那就应该知足了。因为人一出生就是不平等的,不要跟别人比,只跟自己的过去比,能够发现自己不断在进步,能够养活自己与家人,就是有尊严的生活。而这,就足以让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要总想着这辈子一定要什么对得起自己,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人活在这个世上,如果能明白自己想做的事,得到想拥有的职业,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就已经对得起自己了。
“以上只是我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没有时间更深入展开阐述,这些内容,也许只是我在你们搭建的‘先生的书房’这个剧场中一种角色之极其个性化的心灵独白,对于同学们是否会有所启发,那就看大家以怎样的心态,秉承怎样的价值观、人生观来理解了。”
2022年12月10日
从东渡日本留学再到回国教书,从诗人灵焚再到林老师,我们站在诗与哲学的剧场穿梭时光,走进林老师精神的书房,透过层层故事碎片,看见书籍与老师的羁绊。老师因诗歌与哲学结缘,又因读书经验赴日留学,在攻读学位时,又是书籍和文字给予他前行的力量,让他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在采访中,老师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智慧,既谈到了作为学生的我们该如何学习与阅读的问题,又谈到了关于选择、初心和幸福等人生问题。这对同学们来说,是长辈给予尚未踏入社会的后辈们的珍贵建议,又是前辈给予后来研究者的殷切希望。正如先生书房中一本本书籍,穿过时间的尘埃,当我们打开扉页,其中的思想依然熠熠生辉。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人大研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