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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丨科幻与现实 |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明德讲坛第22期
日期: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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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明德讲坛第22期《科幻与现实》文字稿,扫描上方海报二维码,或者点击阅读原文查看讲坛回放。

@刘晓力

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刘晓力。欢迎大家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明德讲坛第22期,服务器艺术人工智能哲学论坛第10期,这也是我们虎年开坛的第一讲。今天探讨的主题是科幻与现实。我们有幸邀请到了科幻界、艺术界和哲学界不同学科的专家学者一起对话。


下面我们有请今天的三位嘉宾,他们是著名科幻作家陈楸帆老师;独立制片导演、艺术家、当代艺术摄影批评人袁园老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特聘教授、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负责人朱锐老师。


各位老师好,非常荣幸能在今天和各位分享科幻与现实这个主题。这一年多来,元宇宙的概念在中国热炒,随之而来的便是虚拟现实这一热门话题。其实在科幻电影《黑客帝国》的第二季结尾,就已经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现实的世界是否存在,虚拟世界是否真实,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信念是否为真等,这都是有关外部世界实在论和认识论的终极问题。


今天我们想从科幻、虚拟与现实这个特殊的角度来讨论这些问题。这类问题的讨论肯定会带来巨大的争论,具有诸多不确定性,目前也有很多概念的混淆。我们希望能在这里给大家提供一个独特的思考问题的视角。不见得我们能得出一个具有共识性的定论,但独特的视角可能会带给大家一些启发,特别是今天我们拥有超强的嘉宾阵容,我想会有很多精彩的讨论。


例如,我们可以讨论与技术密切关联的,作为文学艺术形式的科幻,是怎样理解现实的?技术和现实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拟现实?虚拟世界能不能像物理世界一样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和非真实性会为我们理解世界,理解未来带来怎样的新启示,今天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一个科幻与现实不可分的元宇宙了?


下面就先请三位老师从各自的角度来分享今天的主题——科幻与现实。每个人的时间是五分钟,先请陈楸帆老师来分享,接下来的顺序是袁园老师、朱锐老师。有请楸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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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题“科幻与现实”


@陈楸帆

非常感谢刘晓力老师的邀请,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明德讲坛。非常荣幸能跟诸位老师一起探讨科幻跟现实之间的关系,以及进行一些更加复杂的、哲学层面上的思考。那么我先从一名科幻作者的角度来讲一讲为什么在当下科幻会受到这么多的关注,以及它在认知和审美上对我们去思考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关系有怎样的价值?我可以从历史上几位研究科幻的学者的一些理论来展开。第一位是达科·苏文(Darko Suvin),他是一位生于前南斯拉夫的犹太人。他从苏联形式主义的立场出发,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对科幻文学进行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系统性的理论分析。这件事放到中国其实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科幻文学都被视为儿童文学的一部分,所以并没有一个单独的理论体系来分析科幻的美学特征和文学特点。也因此,很多时候我们会用纯文学的标准来看待科幻文学。


其中达科·苏文提出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科幻认知陌生化这一核心特征。什么叫认知陌生化?它可以分为两个坐标系,纵坐标是认知性,即可认知与非可认知性。横坐标是美学上的自然主义跟陌生化形成的光谱。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现实主义文学是一种更倾向于自然主义的审美,它在认知上更接近于我们日常的生活经验,所以它处在自然的、可认知的坐标上;而科幻需要跟现实的语境和审美经验拉开一定的距离,但同时它又需要一个逻辑严密自洽,并且能够被理性理解和阐释的世界观。比如说在《流浪地球》中,有一个巨大的、行星级的发动机推动整个星球去流浪,这样的审美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是很陌生的。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用诸如天体物理这样的理论去计算推理、验证。不论科幻作品中是否包含着硬伤,总体来说,它都是可认知的。这样的一个坐标体系就是科幻所存在的维度。当然也有一些玄幻、神话和魔幻小说这样的内容,则处于既陌生又难以用我们日常的逻辑去认知的象限内。在达科·苏文看来,这就是科幻所具备的独特审美以及认知价值所在。我觉得我可以先停在这里,后面的内容可以在和两位老师的交流中进一步的展开。



@刘晓力


谢谢楸帆老师从达科·苏文对科幻的四象限分类作为引子。请问其他两位老师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或提问的。当然,接下来两位老师也可以先轮流把五分钟用完,最后再一起提问,这样思路或许会更开阔一些。下面我们就请袁园老师来谈一下如何来解读科幻与现实这个主题。


@袁园


大家可以看这三张图。朱锐老师也专门写过一篇关于火的文章。这几张图里,我们比较熟悉的是最右边的这幅——普罗米修斯盗火;相对不太熟悉的左边第一张——在潘多拉打开之前的普罗米修斯和埃庇米修斯;中间的这个是普罗米修斯在用粘土造人。那这三张图,和我们今天讲的艺术、技术和科幻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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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关系就在于火跟人类的文明是有关系的,可以说火本身就是技术。而火这个技术一直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假如没有普罗米修斯盗火,人也就没有从粘土开始被赋予特性,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这一过程。


而让我们感到陌生的是前面这个部分。为什么要把他的兄弟埃庇米修斯扯进来?因为造人本来是他们兄弟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普罗米修斯负责用粘土造人,埃庇米修斯负责把各种属性分配给动物和人,但是埃庇米修斯忘记了,最后轮到人时,已经没有属性可以分给人类了,所以普罗米修斯才得去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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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前面讲到的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和他的兄弟艾比米修斯的故事,我们会发现技术本身就在起源上与人相连


接着我想结合楸帆说的距离来谈。所谓的陌生化,在文学面,可能说的是距离。科幻、艺术,必然都跟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我们为什么需要这个距离?是因为在日常的现实中我们已经麻木,变得不敏感,而为陌生化拉开的距离会使人变得敏感,所以距离就变得特别有必要。而且现实不等于真实,我们或许会在现实当中变得麻木,但使我们麻木的现实并不是真实。我们需要的可能是从现实当中醒来,这就是距离非常有必要的原因。


另外,距离还跟时间有关系,这个我们在后面会专门讲。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的是,不管是哪一种媒介,文学小说还是电影,其创作者某种程度上都是一个时间旅行者。这个“时间”或许要加上一个定语——异质时间。因为我们的日常可能被困在一种线性的时间里,而艺术和科幻要把一种异质的时间带进来,同时之于日常现实的线性时间,它是一个破坏者。这个是我想要特别强调的。


回到现实层面,我觉得艺术家可能更关心的,是这里区别出来的现实、潜在以及现实化。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科幻中所描绘的技术或者场景,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已经包含在所有现实化的可能性中呢?只是它尚未被现实化,所以我们才认为它是科幻的。或者它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也将会被现实化,只是我们在当下认为它是科幻的而已。


那么艺术家可能在意的是自己与未来将要被现实化的可能性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有很多种,一种是对可能性的恐惧,也就是我们觉得它是有危害的,那我们就会想在当下阻止它。用艺术的方式也好、用科幻的方式也好,去阻断它现实化的可能。另外一方面可能我们还有着某种野心,想要创造出来那个现实。那个现实包含在可能性当中,但是我们想要它更早的介入。我就先讲到这里。



@刘晓力


好,谢谢袁园老师从希腊神话讲起,谈及这四个我们人类文明叙事的重要维度:作为技术的火;距离、时间和潜在的现实化。下面我们有请朱锐老师。


@朱锐


谢谢。我想先简单的回应一下刚才楸帆老师所说的两点——自然主义和陌生化。我基本上也是沿着这两个维度去理解的。因为每当我读科幻小说的时候,就能意识到科幻小说具体的某种张力。另一方面,它也让我们认识到一个未知和陌生的世界。而科幻小说家的一个任务便是要在某种意义上说服我们:文中所描绘的这些场景是将会发生的。这也是一种承诺。在这里,科幻小说好像是要把陌生的场景自然化,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思想运动。此外,我再讲下楸帆所说的陌生化以及袁园老师所谈到的技术和时间的概念。


我觉得作为一个思想方式,科幻小说跟技术是密切相关的。在所有的艺术之中,科幻是对技术改造人类本性和现实的一种深刻沉思


这种技术从哲学的角度来讲,一个根本特征就是日日新。技术必须是新的,如果是旧的东西,它就不是技术了。技术带有“日日新”这种时间属性,而生命它恰恰是不断重复的,带有一种永恒感。所以技术和生命的关系,可以从刚才袁园老师所讲到的时间上的一种突破,以及生命对技术本身的抵抗的角度来考虑。


此外,我跟晓力老师在讨论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问题——科幻作为认识论的方法论或工具,和哲学或科学上的思想实验有什么差别?我先从这个角度简单的阐述一下。


首先我简单讲一下思想实验跟科幻之间的关系。思想实验(Gedankenexperiment)是恩斯特·马赫提出来的,它实际上是一个很古老的思想工具和方法。和科幻一样,它本质上也是依赖一种情景想象来理解概念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包括事件的前因后果、理论以及技术所包含的其他可预见的结论或后果等。


思想实验在科学上也是很常见的。比如伽利略的双球落地实验,它实际上是书中的思想实验,是靠纯粹逻辑推理得出的大球和小球必然同时落地,而不是民间所说在比萨斜塔做的具体实验。再比如薛定谔的猫,它是用一种我们所熟悉的宏观场景来模拟超微观世界的现象。还有爱因斯坦的电梯思想实验,通过聚焦电梯下坠与电梯上行时人对自身重力感受的不同,从而得出广义相对论。


至于哲学的思想实验,如菲利帕·福特的电车难题、塞尔的中文屋等,它们一般都不会用来发展一个新的理论,而往往是用来检验或测试某一个特定理论的合理性。比如说电车难题是用来检验伦理学的效用主义;塞尔中文屋则是检验哲学的功能主义。但哲学的思想实验有一个特征,就是它跟直觉是分不开的。而且它会设想人类或者至少哲学家,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下的认知有一种共性(这种特定场景往往是带有科幻性的,比如说缸中之脑,还有刚才晓力老师所说的黑客帝国,这都是哲学家现场所设定的一个场景)。它作为一个方法论,它的合理性还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


总之,科幻和哲学或者科学上的思想实验,都凸显了想象作为一种认知工具或者方法论的重要性。刚才楸帆所说的到那种陌生化,就是去想象一种完全不同场景。而且我觉得随着现在虚拟现实的发展,元宇宙这种想象的认识地位只会越来越重要。我们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想象会成为一个比传统的概念逻辑更重要的认识工具,但是它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比如科幻是一个具体的想象,一个俱进的想象,一种嵌入的想象。就是把一个陌生的技术嵌入到一个具体的情境中,通过这种方式帮助我们理解这种技术的本质、未来社会发展可能的途径、技术本身的优劣以及各种各样的挑战等。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科幻不仅仅是在说故事,而是通过这种故事来理解科学和技术。


@刘晓力


谢谢朱锐老师。朱锐老师对前面两位老师所讲的内容做了一些点评和总结,也讲了他自己的想法,包括科幻和思想实验的关系、科学中的思想实验和哲学中的思想实验的关联和区别。我觉得讲得非常好,此外,朱锐老师除了陈述自己的想法之外,也关联起前面两位老师讲的内容。我想问楸帆老师,对他们二位的解读,您怎样评价,或者有什么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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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pik


科幻、技术、艺术与哲学的关联

@陈楸帆



我非常同意刚刚袁园老师跟朱锐老师的阐述。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一个更根本的角度去思考,科幻在我们的演化过程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以把这里的“科幻”泛化成任何形式的虚构叙事,甚至包括做梦这样的生理现象。那么它在人类物种的演化过程中(当然其他物种也会有做梦的现象)具有怎样的认知上的价值呢?


有一种理论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其实是为了解决我们在信息处理过程中的“过拟合”(接触AI或计算机的人可能会理解这个概念)。“过拟合”就是说,你用一个算法、一个模型去很好地拟合一些数据,但介于它会在数据里过分地寻找特征,以使得其能非常好地、甚至完美地解决某一方面的问题。可当用在其他的一些数据、其他的一些问题上,它便无法胜任。这样的情况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我们人类认知外部世界的过程中,这有点像当我们习惯了某种惯性思维之后,就很难跳出来去面对新的信息或者新的情境那样。


在AI领域、在计算机科学领域,解决过拟合的方式是向数据中添加一些更随机的数据。而对于人类来说,为什么我们需要做梦?为什么我们需要去虚构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存在的,或者在这个时空里尚未发生的一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摆脱“过拟合”的信息认知过程,从而带来认知上的弹性,以便处理陌生的、尚未出现的问题


我觉得这可能解释了我们为什么会在演化过程中发展出虚构的能力,包括做梦、讲故事、想象未来的独特能力。比如,我们会思考,时间到底是什么?物理时间跟主观的心理时间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关于这一点,哲学史上有非常多不同的观点。大概15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叫做《丽江的鱼儿们》,讲的就是,每个人的主观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通过技术去调整这种流速,但它最后可能会沦为资本主义的剥削工具。可以想象,底层劳工的时间流速和顶层社会统治者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更快更高效的生产效率,而后者意味着近乎永恒的生命。


这些都是想探讨,人类到底通过怎样一种虚构想象的能力,让自己获得超越肉身、超越我们所在的真实时空、更加meta(元)的能力。我们可以去反思自身的存在,我们可以跳出惯性的框架,我们可以重新审视人类的境况。


我觉得我们现在对这种能力的理解还远远不够,伴随着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发展,我们可能对此会有更深入的理解,也能激发出更多这方面的潜能。


@刘晓力


非常好。楸帆老师讲到了科幻和虚构,包括做梦等在认知上的作用更多体现为解决信息处理过拟合问题。它首先带来了认知的弹性,然后我们可以超越人类自身的肉身,获得一种强大的“元”能力。这就回到了我们的主题上。下面看看两位老师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袁园


接着刚才朱锐老师和楸帆的话题,我回应几点。


大家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古希腊的陶罐,上面画的图案是塔罗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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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斯是希腊神话当中最早的机械人,他有青铜的身体,但是身体中被注入了来自于神的液体,这使得塔罗斯成为克里特岛的保护者。我想用它做个隐喻,回应我们刚才谈到的这几个话题。他青铜的身体,代表的是当时克里特岛已有比较成熟的青铜技术,这是一个现实。而被注入的来自于神的液体,使得他有强大的能力。在隐喻的意义上,这就像是我们讲的注入科幻的部分、想象的部分


当然,这里面注入的来自于神的液体恰恰是随时间变化的。我们今天已然的、现实的技术,也就是过去幻想的、想象的部分。就像刚才朱锐老师讲到的,我们现在的技术在过往就是一个神话,一个科幻。那么同样我们今天想象的有关未来的科幻,它也迟早也会变成塔罗斯的肉身,就是青铜的外壳。那些所谓不可想象的,或早或晚会变成可触及的、可理解的。


另外我想回顾一下刚才讲到的一些概念以及它们的区别。我想把科幻和艺术做一些比较。在当代艺术当中有非常多的实践都跟科幻、跟技术有关联。这里的区别,一个部分就在于科幻,比如说科幻文学、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它是有叙事责任的,也就是说你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有连续性,要有叙事的逻辑。我且不说它在技术上是不是合理,但至少它在讲故事方面,是要有逻辑的,要连续的。但是当代艺术没有这个约束,甚至要刻意制造断裂,要破坏连续性。所以这是艺术和科幻小说和电影之间很大的区别,它会刻意地强调断裂,而不是连续。


另外一个部分是伦理。可能在我看来,科幻的创作者和艺术家都负有伦理责任。有人说过,法国哲学、法国理论和科幻小说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是思考不可想象之物。为什么要去思考不可想象的东西?实际上是因为伦理责任。这既是对未来的责任,也是对当下的责任,这是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尤其是对于我们今天的处境而言,我们仍然还在疫情当中;然后俄罗斯和乌克兰开战,会有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的因素,我们可能对未来和当下更加焦虑。


思考不可想象之物,伦理都是关乎价值观的,包含着对价值观的思考,包括朱锐老师讲的哲学上的思想实验也是这样。所以我想特别强调的是,科幻和艺术的一个共同点可能是当代艺术和科幻小说都在实践上面负有伦理的责任。


再有一点,我想说它们当中都包含对欲望的编码,科幻也好,当代艺术也好,都包含着对欲望的思考


这种欲望中既包含对未来的焦虑和恐惧,也包括某种期待。从更现实的关系角度来说,这一方面是对现实的不满、对现实的反抗;另外一方面是不满足。我们比较容易理解的是对现实的不满足,即我要把这些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寄托在想象当中。

另外,刚才我们讲到超越性,其实我们在最初那一轮讲技术的关系、讲普罗米修斯、讲盗火的时候也提到这一点,也就是说技术本身就不是自然的,它是非自然的。自然的部分就是它本身用粘土捏的,而技术的火本身就是非自然的,这种非自然就像神一样,它们都可以摆脱自然的法则,所以技术在它本身中就带着非自然的属性。



@刘晓力


好,其实刚才袁园老师已经逐步把我们带进下面的讨论环节,就是我们要进行的第一轮的讨论——科幻与技术、艺术和哲学的关系。刚才袁园老师的精彩陈述,我就把它当做第一轮讨论的开场,一会儿袁园老师还可以再讲。下面每个人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就接着袁园老师的分享,有请楸帆老师来做第一轮的分享。


我想问,您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比科幻还科幻,那么您作为有着世界影响力的年轻科幻作家,同时又是借助AI写作的科幻作家,甚至还是参与虚拟世界建构的实践者,在您看来什么是科幻?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独特的方法论和它的功能何在?其实我们前面已经有引子了,想让您也从技术艺术和哲学,包括科幻这样一个综合的角度来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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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rolis Strautniekas 



@陈楸帆


谢谢,我觉得从刚才朱锐老师的分享里面,我可以延展几点。


第一点是,朱锐老师在分享中讲到科幻在当下的角色,它应该在原本的文学性叙事之外起到辅助作用。比如说,帮助受众更好地理解科技,或者从更大的话语体系讲科学的价值。我觉得这点值得深入探讨,因为从历史上来讲,不管是中国,还是更远的苏联、日本,围绕科幻或者说科学幻想小说的类型,都提出了疑问——何为科幻,科幻何为?也就是,什么是科幻,科幻应该用来做什么?


针对这样两个问题,在历史上我们进行过非常多的探讨,其中最核心的探讨就是,科幻应该是姓科,还是姓文。就这一点,我们中国在80年代有过非常激烈的探讨。这其实很容易理解,因为它其实是科技跟文学之间的交流、碰撞、嫁接,那必然会有权力所属,哪边更多一点的张力的关系。


我的理解是,在当下这样一个技术社会,科幻必然会承担起一定的科学普及角色。但它并不必然仅仅停留在科普层面,像袁园老师所说,它也需要在伦理这个方向,在科技带来的对于个人、社会、传统伦理道德法律的冲击、以及对人性的重新思考与解读方面扮演一定的角色。


所以我觉得,尤其是在当下,技术其实重新呈现出一种加速度式的、爆发式的增长态势。作为一个普通人,他难以理解高度细分的、垂直领域的以及前沿的一些技术。在过往的古典或者说牛顿时代、机械时代,非常多的技术是普通人经过学习、经过教育可以去理解的。但是到了当下的AI时代、量子物理时代、复杂性科学时代,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科技是与数学、尤其是高等数学这样更基础性的、抽象的思考与理论结合的。对一般人来说,它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领域。


以往我们会借助非常多的隐喻来帮助大众理解,但是到了当下,这种隐喻有失效的危险。因为你很难针对高度抽象化的数学公式,给出一个跟当下我们生活经验能够对接上的具象化隐喻,来让它生效。


所以,这就是科幻的潜力所在,但也是挑战所在。因为作为科幻作者,我们可能会接触到非常多复杂艰深的前沿理论以及技术,但我们如何用一个故事,用一个可知可感的场景,来把这样复杂的技术元素呈现出来,让一般的读者都能够接受。这是第一。


第二,刚才袁园老师也说了,科幻还是需要有叙事的完整性和连贯性,但艺术可能并不全然需要,它可以是断裂的、碎片化的,甚至可以是非常离散的一些线索,只是通过一些感官的表征,让观看者可以从中获取一些更加抽象的、更具象征意味的、或者说寓言性的理解或者审美。


我认为未来的科幻应该摆脱传统的文学样态,因为传统的文学形态有其局限性。我自己会去跟AI合作创作一些东西,也会把我的小说变成NFT艺术,以一个更多元的、更跨媒介的形态跟受众产生联系。


在下个月,我有一本新书会和大家见面,它是我跟李开复博士(一位AI专家、AI投资人)共同创作的《AI未来进行式》。在里面,我们把最坚实的科学科技的现实理念,合理推演到20年后,去看经过一定的技术发展路径,它会发展成什么。它跟未来的社会、未来的个体、未来的我们面临的种种大问题,包括环境污染、不平等、数据隐私以及身份冲突等,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效应。所以这本书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我觉得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张力,其实就在于科学与幻想之间的空间,或者说它们的交叉点。这其实是最有意思的一点。


我们如果把1818年玛丽·雪莱写的《弗兰肯斯坦》作为现代科幻小说的始祖,那么这么多年以来,科幻本身一直在探讨的是人类与他者的关系,不管他者到底是机器人、AI,或者外星人、其他种族的生命,甚至超越我们认知的高维度智慧。它一直在讨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这种互相理解与不理解、观照与被观照、在一元与二元之间交叠变换的关系,是最迷人之处。


所以我也觉得,未来的科幻不一定会采用纯粹文字的形式、视觉的形式,它可能会以更加综合性的、沉浸式的方式呈现,比如说戏剧的形式来呈现。每个受众都是巨大叙事里的一部分,通过亲身经历,它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变为巨大科幻叙事的一部分,展开这种程度的想象。我觉得这具有科幻本身的精神,即打破所有的界限,超越所有的已知,探寻无尽的可能性。我大概就先分享这些,谢谢。


@刘晓力


非常感谢前面几位老师的分享。袁园老师特别深刻地从塔罗斯的青铜肉身隐喻开始,谈到他所理解的科幻、技术、艺术和哲学的几个特别重要的点,而且特别谈到了叙事的连续和断裂,谈到伦理责任。楸帆由此引伸出后面很多的话题。之前朱锐老师谈到科幻本身的张力,由于嵌入了一个技术的维度,使得科幻的场景更加丰富。楸帆老师又谈到,在更丰富的场景,今天我们实际上处在更多的选择中,要摆脱或规避传统的科幻姓“科”还是姓“文”二分的问题。似乎今天的科幻能够借用艺术很多的东西,包括可视化、可沉浸性、通过体验来加深受众的理解和认知,这其实都回到了它在认知上的价值问题,我觉得这些非常深刻。


下面我们就请朱锐老师来给出他对于科幻、技术、哲学和艺术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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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nard Dupond 



@朱锐


好,谢谢晓力老师。我想接着前面两位老师讲的内容来谈谈,关于科幻以及科幻作为当下的一种文学形式的重要性。尽管关于科幻小说的一般说法是,第一部科幻小说是刚才楸帆老师提到的1818年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但按照我个人的理解,科幻小说最普遍地出现于古希腊时代,它最重要的起源是古希腊时代。刚才袁园老师举的很多例子,都恰恰出现在古希腊的思维之中。因为在古希腊人看来,技术,比如说火,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工具,而是人性中所具有的缺口。


这个怎么理解呢?刚才楸帆老师提到人工智能有一个陷阱就是过拟合。用古希腊的、哲学的语言来讲,过拟合是自然的性质和特征。比如说袁园老师讲的,在创造动物的时候,小的动物让它跑的很快,大的动物让它比较有力量,这叫做自然的一种过拟合。这种过拟合,在古希腊人看来,让动物的生存没有时间性,也就是说它永远是生活在当下,它没有更多的可能性。而人恰恰缺乏自然的特性,没有动物所有的敏捷、动物所有的力量,人是一种裸体的存在。而这种裸体的存在导致普罗米修斯把火、把技术带到人间。技术从一开始、从古希腊时期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它代表着人不能够跟自然过度拟合,他总是自然的一种裂缝。在这种裂缝之中,人总是可能性的存在,人总是不能像动物一样,只依赖当下的性质,而总是在探索可能性的存在,这就是所谓的人的时间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科幻思维自古以来,包括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都是对人性的一种最基础的沉思。


所以刚才楸帆老师说,传统的文学形态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已经过时了,因为它具有明显的有限性,它过多依赖于具有过度拟合性的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而科幻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可能的世界中,比如在古希腊神话中,除了刚才袁园老师所提到的普罗米修斯火的悲剧,还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伊卡洛斯的故事。伊卡洛斯父子把鸟的翅膀用蜡连成一个巨大的翅膀,飞向太阳,在靠近太阳的时候翅膀被融化。他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海里溺死了。这表明科幻从一开始,就蕴含了对人类未来的向往和担忧。


这里我要向观众推荐楸帆的《荒潮》。《荒潮》我看过,《AI 2041》我也看过。但《荒潮》里面有一个影像对我触动特别大。在小说的一开始,写到地上有一个义肢,它的电池没有耗完。它在肮脏的土壤里面,做着人的动作或手的动作,甚至最后把一个人掐死了。我觉得这有一种古希腊悲剧的感觉,让我们知道技术不仅仅是人的工具,它会从深刻的意义上改变人,甚至是扼杀人。


我觉得虚拟现实、元宇宙会让我们更进一步地理解这一点——科幻不仅仅是儿童文学,科幻不仅仅是文学,科幻是艺术,科幻是对人类本真状态的一种沉思。我觉得科幻以后会越来越重要,它的重要性会远远超过文学或者其他传统的限制。好,我就说到这,谢谢。


@刘晓力


好,非常感谢朱锐老师对这个问题的阐述和对两位老师的回应。我觉得我们的讨论越来越进入到一个特别好的状态,既有不同的见解,同时又能聚焦在同一个话题上来讨论,而且各位都能吸收到其他两位老师具有一定张力的见解,还能更加丰富自己的见解,非常好。


我们第一轮相当于是讨论科幻与技术、艺术和哲学的关联,后面我们就准备进入第二轮,更多地来讨论对于现实和真实的理解。当然,我们不会仅限于讨论真实和现实的关系,比如现实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而是基于这样一个话题,讨论认知的层面,现实与真实或虚幻对于我们认知自我、认知他者、认知世界以至于认知未来有什么样的意义。希望大家从这样一个角度贡献你们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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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lia Vicente

关于现实与真实的解读


@刘晓力



首先我们想请楸帆老师来讲,因为之前我们也都看了一些楸帆老师的作品,其实在大家还没有开始讨论元宇宙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讨论这个问题了。他说真实与虚拟、现实与科幻、历史与未来、技术与人性,甚至奥威尔和赫胥黎,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已经无缝衔接、水乳交融。当然他也谈到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说的——媒介其实塑造了一个超真实时代的现实想象力。


那么我想问的是:您作为一位前卫的科幻作家,这样一种超真实时代所提供的现实想象力,为您的创作提供了什么样的机遇,也使您的创作自由遇到了什么样的障碍?


其实刚才朱锐老师已经把这个问题点到了,也就是说今天的元宇宙也好,未来的现实也好,需要另类的或者更前卫的、回归到古希腊特征的那类艺术形式,那么您在这个时代的书写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意义?


@陈楸帆


好的,感谢晓力老师。刚才朱老师跟袁园老师的分享其实给了我非常多的启发。其实我在疫情期间开始回去看古希腊神话,包括尼采对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一些阐释;然后也看了很多中国传统神话,挖掘它们在叙事上有意思的点。其实科幻在我理解中就是当代神话,就是科技时代的神话。如果我们把这种现实不那么局限性地理解为物理现实的话,它们都是我们借助于一个认知框架去帮助理解当下的现实。其实写科幻会看很多的东西,我会感觉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本体论的时代。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一直是在借助不同的符号系统和隐喻来试图理解什么是现实。古希腊的柏拉图有“洞穴说”,中国的庄子会有“梦蝶”的说法。其实我们一直在探讨——用不同的理论、不同的话语体系、不同的符号来近似地隐喻一种现实的存在,包括拉康所说的真实界就是real,它可能是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一个存在。


现在我们进入到了一个可以叫做元宇宙的本体论时代,但这个元宇宙可以理解为虚拟现实,包括模拟器(simulation),也包括种种游戏,它绝对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隐喻。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同一个东西,我们可以通过理解这种人造的、技术的产物,去理解自身所存在的境况。


大概是六七年前,我在VR公司工作的时候做过一个演讲,就是说以一种虚拟现实式的存在,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理解现实世界里非常多的东西。就如算力是有限的,所以很多东西是实时渲染,我们只会渲染视野里注意力所能聚焦到的一小块区域,而不会去渲染其他的地方,包括说视觉效果、美学风格上的真实性。所谓真实性就是写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其实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反而是交互过程中的物理法则,比如说你放开某个东西,它会以一个正常的重力加速度坠落,当它撞击到另一个刚体时,会产生弹跳或者形变,而不会穿过去。符合我们对于物理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认知的一些设置,会让它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真实感。


所以我觉得我们只能去衡量真实感,而不能去追寻真实。因为在我看来,真实感是一个非常宽的光谱,所有东西其实都在谱系里面;只不过说它离得远(或者)近,而这是由我们的认知系统,包括我们身体图式的一些先验性的模型所决定的。而这个东西是演化来的吗?如果从设计论的角度,它可能是被先验地植入在我们的身体图式和意识中,让我们感受到某种程度上的真实。


所以当我们有了这样的技术,可以在元宇宙里做非常多的实验,包括以前很多的思想实验都可以放到里面来做。因为这里可以模拟出无穷无尽的不同的物理法则,或者说社会结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交互,这些都可以去设置。所以我觉得这样一种近乎神的能力,会让我们更多地去反思人类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去反思我们如何去理解自身,如何理解自身在宇宙、在世间的位置,以及如何理解我们存在的最终目的。


其实元宇宙也好,游戏也好,模拟器也好,所有这些假设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发,就包括上次咱们在聊Reality+,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那本书,我觉得这个时代可能就是到了这么一个阶段,我们都必须借助这些技术性的隐喻来探讨人类自身存在这样一个最终极的问题。


所以说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它不像科学上的,比如像波普尔所说,我们可以用可证伪的方式来验证一个理论公式、一套学说的正确性。但关于我们的存在本身这样一个终极命题,可能永远无法去证实或者证伪,只能说无限逼近。就是在我们身体内部、在我们意识中所存在的这种对于本真的追求和渴望,有可能会把我们带到某一个境地。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自己当时看了非常多有关宗教的书,包括读了赫胥黎的《长青哲学》之后,我们会发现所有的宗教最后可能都在追逐同一个东西。就这样的一个东西会是我们对于本真、对于真实性、对于真实世界或者所谓的现实最为终极性的理解和追求吗?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而科幻可能是探讨这个问题的一个非常好的媒介或者载体。


这样的问题在科幻中会变成一个新的神话,借助这样新的神话要回答的依然是人类早在千百年以前一直不断在追寻的问题,就是何为人类?何为人类存在的目的?就像古希腊神话《奥德赛》里所描述的,我们出发,我们远行,我们战胜了非常多的怪物和巨人,我们成为了英雄,但最后我们要回归,回归到我们出发的地方,到那时会更加理解我们自己到底是谁。所以这是我对于这个事情的一个比较粗浅的理解,谢谢。


@刘晓力


非常感谢楸帆老师这番深刻思考,既回到古希腊,也谈到中国的哲学思维,我觉得我们的讨论渐入佳境非常难得。下面我们就请袁园老师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展开。


@袁园


我就接着刚才这个话题分享下我的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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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这是另外一幅陶罐,也是塔罗斯之死的。我们知道塔罗斯跟金羊毛有关系。押送金羊毛的途中会经过克里特岛,而塔罗斯是这个岛的守护者。这当中有个关键的女巫美迪亚,她也是最终把塔罗斯弄死的女巫。女巫跟“媒体”(media)是一个词,所以你会发现媒体在古老的神话当中就有女巫的属性。


在不同的神话版本,女巫洞悉了塔罗斯的秘密就在他的脚踝,只要把脚踝的铆钉去掉,他神性的液体就会流出,实际就能把他弄死,只剩一个青铜的躯壳。


塔罗斯的漏洞是他的脚踝,由这可以关联到一个当代艺术作品——一个法国艺术家做的当代艺术作品。它看起来是个雕塑,但其实是个面具(我知道楸帆的新作《AI 2041》里有一篇跟面具有关)。这个法国艺术家其实是通过电脑把一个二维的照片转化成三维。由于是二维照片的转换,有的地方建模完成不了,比如他鼻子的漏洞。当然在现实应用的时候是可以完整建模的,是不会有可见的漏洞显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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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艺术家恰恰是要揭示漏洞。比如我们通常看到的现实应用,看似没有漏洞,实际当然存在漏洞。这样的漏洞可能需要我们人类付出代价来填补。这也就代表着对于未来的、各种突飞猛进的技术,不可见的漏洞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来填补。


所以通过这个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用一种极为简洁,甚至是粗糙的、低劣的技术,把这个漏洞暴露出来。这实际上是一种警示。我想艺术家,包括楸帆在内的科幻创作者,都在指向一个问题——我们不可知的、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漏洞是什么?我们可以承受那个代价吗?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话题,也回应了刚才讲的伦理责任。


然后回到我们刚才这一轮讲的虚构话题,我其实特别想要强调的是虚构和真实之间的辩证关系。我们可能特别容易二元地来说这是虚构的,这是真实的。我们说科幻是虚构的,艺术是虚构的,但实际上虚构和真实之间恰恰是一个辩证关系。


这种辩证关系我同样用两个希腊神话来阐释,一个是俄耳甫斯,他的新婚妻子被蛇咬伤后死了。他跑去冥界找冥王,想要把妻子带回阳界。他用音乐打动了冥王,冥王答应了他。冥王告诉他,在离开冥界之前绝对不要回头。妻子走在他身后,但快到冥界的出口时,他忍不住回头,回头的瞬间,他的妻子就被永远地拉回冥界。他再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我为什么要用俄耳甫斯这个神话?因为他的妻子在这里是个隐喻,是他的真、爱和欲望,这使得他回头。然而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可见的真。我们追求真,无论哲学、艺术还是科幻作者,实际上都有对“真”的不确定,有对“真”的欲望。为什么要回头?因为你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后面,你害怕,所以这是对“真”的欲望。但是对“真”的欲望恰恰可能要通过虚构的方式才能抵达,或者无限接近。它永远不会具备确定性。你能确定的只是自己对“真”的欲望、对“真”的爱,但无法确定你是否触摸到了、抵达了“真”。这是第一个,我想用俄耳甫斯来讲。


第二个是回应楸帆的,我想用俄狄浦斯来讲。我们知道他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拥有正常的视觉;但等他知道真相时,他自戳双目,成为一个失明的诗人,这也就是说“真”有一个不可承受之代价,也就使得我们要通过虚构的方式去触碰“真”,因为“真”就像太阳一样,会灼伤你。


刚才朱锐老师也讲到伊卡洛斯的翅膀,蜡做成的翅膀飞得越高,越是被太阳融化,直到彻底坠落。那么“真”本身就如同带有无法接近的力量的太阳,只能通过虚构的方式去表达和想象。所以我们讲俄狄浦斯戳瞎双眼之后,用诗歌去触摸“真”。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虚构和真实之间是一种复杂的辩证关系。


另外,我想说在这当中虚构恰恰是艺术家的工作。尤其从当代艺术的角度而言,虚构的意义就在于拆掉现实结构。这种“拆”就是一种虚构,就是拆解这些看上去特别固化、好像永恒不变的现实结构,包括时间和空间上的结构。艺术家去拆解、重新配置、重新想象,在这个意义上,虚构代表着一种行动,即对现实的“真”做一个巨大的拆除结构的工作,然后在虚构中去重新想象我们所期待的、包含着我们价值观的这种可能未来



@刘晓力


非常感谢袁园老师这一轮的讲解。跟前面的两位都关联起来,我觉得讲得特别好。把虚构与真实的辩证关系用俄尔浦斯和俄狄浦斯的两个神话串起来。我们实际上是在借用虚构来找回所谓的真实,无限接近地抵达一种不确定的真实,以使我们的愿望达成。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三位有共同之见。下面我们就请朱锐老师从哲学的角度来给我们解读一下虚拟现实与真实,特别是读了查尔默斯的书,楸帆也参加了我们读书班的讨论。这本书叫《现实+》,引起了很多的争论和诋毁。我们倒是在书里面读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下面有请朱锐老师,希望他能从多个角度来解读现实与真实的意义。


@朱锐


我就先简单地回应一下,我觉得刚才两位老师讲得特别的棒。首先陈楸帆区分了真实与真实感,我觉得这种区分太棒了。比如他提到的重要的是真实感,而不是真实。刚才袁园老师也讲到了,艺术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拆解这种固化的真实,就是真实感。


我觉得目前楸帆跟李开复写的有关元宇宙的书,写得非常精彩。我看到的是英文版的《AI 2041》。但我对楸帆的一个批评就是:这里的真实感是有歧义的,它有一方面是感官上的这种感觉,叫做perception reality;还有一种我觉得更重要的真实感,和刚才袁园老师所说的欲望之动,真情感的真还是有差别的。


我打个比方,要确认我们处在现实中,而非梦中,往往是采取拧自己的手或者是揪自己这样的措施。为什么会揪自己?揪自己就是寻找“真”吗?其实也就是疼痛。疼痛为什么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本体论上的“这是‘真’的”确证?这里存在两个方面疼痛:第一,作为一种感官的经验,跟其他的“这是红的、这是黑的、这是重的、这是轻的”是没有什么差别的。这也是作为人的感觉经验,是没有特殊性的。但它特殊在我们不喜欢,它给我们带来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动,让我们讨厌或者害怕。刚才袁园老师说的正是这种疼痛的感觉,就是当下真实感跟感官经验是可以分开的。所以我觉得从哲学上来说,沿着查尔默斯关于真实的Reality+,它的意义既有描述性也有规范性


描述性的真实实际上很简单,它们往往是指物理的存在,就这个东西是个物质性的东西,不是想象或者虚构的。规范性的真实性往往随语境的不同可以涉及不同的真实性的标准,比如说哪个颜色是真实的颜色(一般在正常照明条件下的颜色才是真实的颜色);或者是真实的文件身份或者情感(它不是模拟的、山寨的产品);还有一种包括在叙事之中的人物真实性(尽管它是虚构的,但我们仍然可以讨论虚构人物的真实性,它是不是可信,是不是富有典型性等)。就这些规范标准在不同情景之下所带来的不同,就是刚才楸帆老师所说的真实感。


另外,我们在讲真实或者真实感的时候,这个维度它不仅仅限于真或者假、想象或者是实存,也可以涉及到“可能与实际”之间的差别。


所谓的实际叫actual或者actuality,是指一种已经被实现了的可能性。而有些可能性没有被实现,比如说历史可能性。比如南宋的崖山之战没有输,历史会怎样发展?我们往往对这种历史的可能性有一种深刻的兴趣。还有一种就是尚未实现但是可能会实现的未来事件。这种可能的历史与实际之间的差别,不一定涉及到传统意义上的真与假的区别。


另外,在西语之中,比如说西班牙语或者是意大利语、法语,他们跟权利也是有关的。像是西班牙球队皇家马德里,像是西班牙语Rio之类的real。在西班牙语中就是指皇家王族的人;而西班牙以前的一种通用的硬币货币,它也叫Rio——货币。它的基本技术是真实的,也代表了一种权力上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也就是现在的央行。为什么有央行,为什么有Federal Reserve?央行的一个本质作用就是通过权利的威信来保证货币的真实性。这种权利意义上的真实性,既是规范真实性的一种,也可以被看成是规范性本身的一种来源。


从哲学上说,霍布斯的《利维坦》从一种最基本构造的角度去设想自然状态下的社会权力文明如何构建规范,如何靠唯一性来保证文明大厦一步步建立,在这种意义上它又呈现另外一种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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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楸帆老师讲到光谱,我完全同意那个说法,就是哲学上的真实性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光谱。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用还原主义去理解的话,它是一种独特性的光谱——真实的东西必须是独特的。比如说有些独特性在哲学上叫做本质,这种独特性有别于其他事物的本质。但是这种本质、这种独特性并不是唯一的,因为他不拒绝这种模拟,这就是为什么哲学上有所谓的现象和本质的区分,因为它实际上就是一种最本质的模拟。


还有一些独特性是不可模拟的唯一性,它不仅是独特的,而且是不可模拟的。当大家在心灵哲学、神经科学上讨论意识的时候,为什么认为意识是目前科学和技术无法超越的一个障碍?就是因为它有不可模拟的唯一性,包括语言描述上的模拟,像是感受质。像是我们看一本书的颜色,这种对颜色的感觉;喝咖啡的时候,咖啡的这种特殊的、不可言传的味觉。意识是不可模拟的,又是唯一的,所以在目前它被认为是科学和技术,包括人工智能甚至元宇宙都不可超越的障碍。实际上意识至少在某个意义上是可以模拟的,甚至是允许模拟的。就是允许达到一种感官上的真实,即真实感的不可分辨性。比如说艺术品和赝品,还有图章、货币等。这些东西的唯一性实际上是一种权利的保障,它们本身在物质上是没有真正的唯一性的。


这实际上是晓力老师的观点,我只是把晓力老师的观点拿出来跟大家传播一下。晓力老师强调就是,在理解真实性的时候,所谓的唯一性、独特性、可分辨性都有三个不同的维度。而且不同维度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每一个维度都代表着不同意义的真实。


刚才楸帆所说的本体论的真实,而查尔默斯在谈到虚拟现实的时候,他是从在根源的角度来说,至少是用全模式来讲。我们就不面面俱到,只是简单说下。如果一个虚拟的世界具有真实性或者真实感,是因为它有四个方面:


第一,它有因果意义,它是一个副现象,就像刚才袁园老师提到的楸帆书中的面具(mask);还有楸帆书中所讲到的斯里兰卡的driver,尽管他是在游戏机里drive,但他这种虚拟的行为有因果的作用,可以拯救人的生命,它不是副现象。


第二,这种感觉是有情感意义的,是可以让你害怕、让你有某种欲望的,而不是一种无所谓的中立的存在。


第三,就是当今元宇宙强调的,跟所谓的原生存在有不可分辨性,是真实感知,而不是真实感情。


第四,就是查尔默斯特地强调的结构性的真实,它有它的底层逻辑,它的底层结构是比特结构,跟原子结构、夸克结构基本上是相通的,是一种结构性的现实。


总之,我在这方面完全同意前面两位老师的说法,我们在讲真实或者在讲现实的时候,实际上说的是一个不可证伪的、只能无限接近的世界


真实性是一个箩筐,里面可以盛装不同的东西。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现在很多人在喷元宇宙,包括我自己。我一方面喷,但另一方面也承认源于这个概念的不确定性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一个东西。因为真实性本来就是一个无所不包的箩筐。


我想强调的一点就是,尽管它一方面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是真实的,但另一方面并不意味着它中间没有一个铁的逻辑。在这方面我想讲一下,现在我们要知道元宇宙之间的矛盾甚至张力,比如目前关于虚拟现实和元宇宙的讨论,实际上存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也就是现实本体论或者真实本体论。一方面是强调真假交融的、不可分辨性的XR——就是增强现实、虚拟现实或者是混合现实。各种各样的XR技术带来的数字孪生世界。另外一方面恰恰相反,强调区块链、强调NFT,它们强调的恰恰是一种没有任何假的、全真的、数字原生的世界。


当我们在讨论这两种东西的时候,在同一个文章、同一个语境里面,往往可以看到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本体论叙事。当然这两个看起来完全相反的本体叙事,它们是不是真的对立,或者完全可以统一,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问题,而且也是技术本身的问题。



@刘晓力


谢谢朱锐老师,刚才把前面两位老师都连起来一起做了回应,也阐述了自己的基本观点。


我觉得这一轮分享是非常关键的,也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核心部分,揭示出了各种所谓张力和悖谬之处——我们如何在现实中,通过虚拟的叙事、虚拟的想象、科幻的思维,寻求我们本真的自我,寻求人类本性中最根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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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rath Kaur


科幻、虚拟世界和元宇宙

能为人类带来美好和良善的生活吗?


下面我们就转到第三个主题上。第三个主题跟大家之前讲的内容都有关系,也就是说现实的、真实的东西未必是我们人类本性中所要达到的真实,而达到这种真实要付出非常大认知的代价。我们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希望在精神上能够实现我们对未来、对所谓美好生活的向往。


所以我想,下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展开讨论一下,我们的未来究竟是星辰大海,还是虚拟世界、元宇宙?什么是好的善的生活,什么是符合人类本性的、符合人类文明进程的、能够使我们获得终极意义的生活?未来的元宇宙也好,虚拟现实也罢,能否使我们获得这种好的生活?当然所得的结论既不可能证伪,也不可能证实。


我们首先请楸帆老师。您的科幻作品屡屡获世界大奖。刚才您和朱锐老师都谈到了NFT,您的新书《AI 2041》,即《AI未来进行式》,最近也已转化成NFT产品。那我想问一下,你怎么理解NFT?NFT艺术是未来艺术的光明前景吗?NFT的价值于人类未来的生活而言,有怎样的特殊意义?今天,总结起来,元宇宙的特征大致包括沉浸式、内容的交互式数字化生成,以及身份的同一性、唯一性,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纬度,是独特的数字身份的资本价值,它跟资产、权力是互相关联的。我想问问楸帆老师,您对NFT的价值、对未来人类生活的意义有怎样的高见?谢谢。



@陈楸帆


谢谢晓力老师。高见不敢当了,毕竟我觉得我也是一个门外汉。虽然有8位艺术家根据《AI 2041》这本书里的故事创作了NFT作品且都已售完。但我们在3月26号会在上海的外滩源这样的地段做线下的展示,同时也请到了非常优秀的青年策展人龙星如来给我们当主策展人。到时候现场不光是有一块屏幕,也会围绕着这个故事打造一些跟它叙事相关的装置,会有一些文本的东西跟它配合,希望把展览做得更加丰富。因为它本身就是关于科幻、关于未来,且以NFT的形式来呈现的。


其实我理解的NFT就是简单的数字资产,non-fungible token(非同质化通证)。一块钱跟另一块钱,它完全一样,但一个NFT跟另一个NFT哪怕看起来一样,却因为一些加密技术、包括区块链技术的支持,使得它们具有不可替代性。但它体现出的价值、对人类社会的功用,我觉得这还是一个进行时的东西。现在大家能看到非常多的网上交易,包括Nike把它的实体鞋跟NFT的虚拟鞋做绑定,你买它的实体鞋就可能获得一双虚拟的鞋。这双虚拟的鞋可能在游戏里,在元宇宙里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比如它是一个道具,穿上这样的鞋,你跳得比别人更高,你跑得更快,甚至还有一些别的炫酷功能或者武器功能。


但是这都需要围绕整个元宇宙的基础设施,包括内容的建设来打造。所以我觉得你可以说NFT有很多的作用,但也可以说它没有任何作用。单纯是大家围绕这东西建立起一个共识,然后去收藏、去交易等。所以我觉得这其实跟货币比较像,当足够多的人围绕着这个东西凝聚起一些共识的时候,它就具有了一定的价值属性


当然,作为科幻作者来说,我非常乐意去尝试一些新鲜的事物。这样的过程其实也帮助我打开新的思路,去更多地想象在未来的经济体系中,它会怎么改变我们现实的世界。在《AI 2041》里其实也讲到发生在未来澳大利亚的故事。在一个后稀缺的时代,就是当清洁的能源能够方便地被获取,大部分的居民能够通过政府发放的基本收入获取稳定的物质生活时,他们怎么样去获取自我实现的动力,包括归属感、对社区的贡献等等这样一些精神上的价值?所以我在里面是设计了一种虚拟货币,然后也包括一些NFT等。


所以我觉得,有可能未来我们在现实世界里,因为历史的惯性、包袱、利益、集团等纠结和沉重的东西,我们需要另辟蹊径。我们需要一个元宇宙,在里面展现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式的设计。包括我跟俄罗斯人聊天时,他说有没有可能在未来,共产主义其实是在元宇宙里,以一种AI的形式实现。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我们可以去探讨这样的一些可能性。


这些都很有意思,因为元宇宙给了我们一个不同的进路。在现实里战争、疾病、意识形态、地缘政治之争让人感到绝望的情况下,也许我们通过科幻的形式,通过NFT艺术的形式,通过元宇宙的形式,让大家看到一丝未来的曙光。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不管是星辰大海,还是说元宇宙,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我们对于有限性的超越,都表达了我们希望去突破现有的框架、现有的束缚,追寻一种真正的自由。


所以我是这么理解NFT以及相关的一些概念它背后的一些理念和价值的。


@刘晓力


非常感谢楸帆老师。实际上我们可以设想,未来共产主义这样一种具有更多精神属性价值的东西,能够在元宇宙、虚拟现实、科幻的世界中获得补偿或者实现。我认为,实现是达不到的,但是这会让我们对精神和欲望的追求获得缓冲。我觉得在这点上可能是有它的价值。您这是“以身试法”,来亲自实验一下,很值得钦佩。


下面我们请袁园老师来讲一下。袁园老师前面一直在谈,我们借用虚拟现实、科幻、和艺术的媒介表达自身,实际上是出于我们对现实不满足,特别在情感和欲望上。刚才朱锐老师跟楸帆老师都谈到了这一点。那么下面就想听您来讲一讲。我记得您上次就说到这样一句话,在人们争论元宇宙究竟是泡沫,还是真实事件的时候,其实艺术家早已进入元宇宙了。


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我觉得科幻也好、艺术也好、文学也好,早就进入了元宇宙。您特别强调艺术家的作为、艺术家的行动。,在您看来,怎么理解元宇宙中艺术家的行动及其主体性的价值?您认为仅仅追求元宇宙中的“向虚而生”,能为我们未来的精神生活带来更多的价值吗?


@袁园


我也分享几个案例,然后结合刚才楸帆讲的来谈一谈。


首先我对元宇宙的基本的观点是,艺术家要积极的去参与。参与的原因是什么?你必须要付出认知努力,才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不是你想参与就能参与的。另外一方面,元宇宙底层是我们讲的WEB3.0,在未来它将会极大地改变我们的世界,就像现在我们的世界完全被WEB2.0所塑造一样。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你接受还是不接受,它未来都会去塑造我们所处的世界,都会重新编码,改变我们的世界。所以我觉得艺术家需要付出认知努力,而不是简单地说站个立场,我拒绝还是拥抱。你拒绝也需要付出认知努力,你才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东西。另外也需要明白自己去拥抱的原因是什么。


刚才朱锐老师讲到,我们现实的结构是一个原子结构,而元宇宙是一个比特结构。当我们没有比特世界的时候,我们的想象力很大程度上被我们所处的原子结构及其现实世界的经验所束缚。即便我们去想象,想象出来的东西都跟现实世界有极大的相似性,你想跳出你的现实经验去塑造都不可能。因为你的经验跟原子结构的现实经验高度绑定。现在有一个异质的比特世界,你原本被原子结构的物质性所束缚的那些想象力,在那可以充分地释放。这是我觉得艺术家要积极参与的原因。


另外我想结合我们刚才谈到的货币、NFT来讨论。某种情况下,科幻和货币,在与时间的关系上有共通性。比如说我现在没有钱,我去银行借钱,我实际上就是在今天去花未来的钱。这个行动本身也是科幻的,跟用科幻去想象未来是一样的。我等不及一年以后挣钱了,我现在就想要花未来的钱,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有共同点。


另外我想强调元宇宙与行动的关系。回到货币上,这是博伊斯在79年做的。他在真实的货币上面写上“艺术等于资本”。当然这不是对资本的批判,它是重新定义什么是艺术,也重新定义什么是资本。他觉得真正的资本是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15c093e480140a8041396c900acfeb31.jpg再看这张,从虚构和真实的角度来看,上面这一张是真正的钞票20美金,下面这张是手画的钞票。为什么我说虚构和真实是辩证关系?博伊斯真正的特点不在于他画了一张像钞票的钞票,而是他使用钞票的行动。他不是去做伪钞,而是他日常生活都用他画的钞票去消费。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消费场景使用这张自己手画的钞票时,都需要说服对方接受这种虚构:“你看这是我画的20美金,而这顿饭15美金。你看我能不能用我画的这张钞票来支付。如果你同意的话,你还要按画上的面值找我5美金,然后把收据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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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直到他去世,他所有的生活消费全都是消费他自己画的钞票。住酒店、吃饭、洗衣服全都是他画的钞票。他在美国就画美元,在英国就画英镑,在意大利就画里拉,人家不同意,他就付真钞票,人家同意他就付他画的钞票。所以你说他画的是虚构的钞票?那确实是,但他也能按他画的钞票上的面值去消费,而这又是真实的。他也因为画钞票,被警察抓过好几次,并请律师来给他打官司,甚至付给律师的费用也是他画的钞票。他挑战了关于什么是金钱,什么是艺术的理解。你如果说它是艺术,他却不卖给藏家。藏家想买他的作品,就得从他那拿着人家找零的真钞票和收据,再去找那个餐馆说,“你能把艺术家给你画的那张钞票卖给我吗?”藏家同样需要再次去做说服的工作。他用画的钞票消费时的话语、行动和他的生活方式都融合在一起,他挑战了金钱、艺术的定义,也挑战了它们的关系。


关于NFT,我讲一个权力和资本结构相关的案例。上个月阿桑奇案开庭受审,加密社区成立了一个解救阿桑奇的自治组织,和加密艺术家PAK合作发布了两个NFT。一个NFT《Clock》是一个独版的动态时钟图象,显示的是阿桑奇被囚禁的天数。随着时间的变化每天更新,直到未来阿桑奇被释放截止。艺术家将这个NFT的收入捐给解救阿桑奇所需要的法律活动费用。第二个NFT《Censored》是在48小时内开放铸造的,每个人可以自己输入文字信息以及铸造价格,可以免费,也可以是任意金额,文字将会自动加上象征审查的删除线,铸造之后的NFT被锁定在钱包里,不能转让和交易。直到阿桑奇被释放,删除线会自动去除,所有的NFT解除锁定并且可以自由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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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所谈到的这些规则都被通过区块链的智能合约执行。它颠覆了我们关于艺术品市场、艺术、金钱、我们跟他者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当中的伦理责任的观点,通过作品来表达价值观。这既是作品,也是行动,也重新定义着金钱的价值。


我特别关注的是NFT怎样重新定义事物,而不是在元宇宙里复制现实世界已经确定的秩序。我感兴趣的是元宇宙如何干扰现实世界束缚我们的秩序。



@刘晓力


谢谢袁园老师精彩的分享,特别是关于“画币”能够支付生活开支这件事情,它依靠话语和真实的行动,我觉得这个非常有启发。下面请朱锐老师讲一下这个美好生活的话题。


@朱锐


这方面我觉得我还是外行,毕竟我不是预言家,也不像楸帆那样是富有想象力的科幻作家。我在读楸帆的《荒潮》的时候,感觉未来的乌托邦世界是灾难式的、末日式的。但在读《AI 2041》的时候,我对未来充满憧憬,尽管未来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挑战。


我想简单分享三点。


第一点,从我的角度来说,元宇宙不仅是未来,且目前它已经发生。它带来的虚实交融的生产力,实际上是一种认知革命。前面说过想象的重要性,想象以后会成为本真的一种科学的逻辑和方式,这是第一点。以后像庄子式的预言、古希腊的神话都会成为科学的主流语言方式。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留意这方面的发展。我们不再是靠一种命题式的逻辑去理解世界,而是用一种图像的方式。这个方面我觉得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以后文理科的区分可能已不再重要:文科生会写小说、会艺术,而且还很可能是科学家,是技术的先驱。所以我们不要以为文科已经是落伍的,事实可能恰恰相反。我觉得虚拟现实、元宇宙会带来认知的革命。


第二点,我讲一讲唯一性。前面都说NFT、元宇宙、区块链的唯一性,这个唯一性实际上也是有歧义的,它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歧义。


第一种唯一性是指物理世界的、物质的唯一性。每个东西都有一个独特的结构,每一片树叶都是不一样的,这是物质的唯一性。另一种唯一性,就相当于NFT的唯一性。它的唯一性,实际上不是物质的唯一性,甚至也不是比特的唯一性、结构的唯一性,它是一种事件的唯一性。什么是事件的唯一性?它是一种极小概率的事件,是用数字加密技术实现的一种唯一性。它之所以是唯一,是因为你不能够用倒算法猜到他以前的数据。但实际上,李开复在书中也强调,量子计算会不断突破概率意义上的事件唯一性。它到底在何种意义上有唯一性,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另外一点就是马克思所说,以及刚才各位老师讲到的,资本的唯一性。马克思在分析资本社会关系的时候,把资本当作一种垄断。资本的唯一性是我对元宇宙最担心的一点。下面我说明一下我的观点。


我觉得游戏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一个是叫game,一个叫play。像体育竞赛、网络游戏,它们是第一意义上的游戏。它强调的是楸帆所说的感知真实性,即本体论意义上的真实感。但伴随这种真实感的,实际上是价值的不真实性。你可能在当时会以为这是一种真实,但本质上你会意识到这不是真,而是一种虚拟。这就让我想起2004年感恩节的晚上,我在看一个橄榄球比赛,其中有一个队员当场被撞残废。当时所有的电视播音员都说,“这只是一场比赛。”就是说在情感和价值判断上,无论比赛怎样激烈,我们都要保持价值的虚拟性和不真实性。


但是艺术不能这样,你永远不能说艺术仅仅是艺术,它是永远真实的。如果艺术不真实,它就不是好的艺术,或者就不是艺术。所以艺术是第二种意义上的游戏,它叫做play,这种play的结构跟前面是相反的,它在本体论上是虚拟的。作为艺术家或者艺术鉴赏者,我们都应该知道图像它既是所指,又不是所指,所以我们要保持对图像的虚拟认知。但艺术所表达的情感它永远是真实的。也就说,你永远不能说,“这仅仅是艺术。”


上次在明德讲坛上,艺术心理学家Ellen Winner强调了一点:艺术的不真实恰恰是艺术情感的真实性、或者艺术情感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说,我们靠艺术的“不真实”安全地体验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真实”情感。


我们总结一下,虚拟现实、各种各样的XR技术、元宇宙、NFT这些不同意义上的真实理念(虚实交融,还是全真无假,或者都是),他们应该会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思维、人类的认知方式,还有游戏以及艺术的性质。


我完全同意袁园老师的说法,就是我们必须拥抱元宇宙,因为它会揭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我们把元宇宙看成是一种新的生产力,它一方面似乎从根本上否定传统哲学所说的制造人类(homo faber)与游戏人类(homo ludens)的分裂,造就一种后人类,一种去中心化的人类,就像写小说的会成为科学家、技术先驱等。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它又会扼杀艺术,甚至是人的思维,让人类沉沦在感官过载、真假不分的喧嚣与愤怒中。我担心的就是,资本通过资本的唯一性,来同构元宇宙虚拟的唯一性。通过感官生产一种在本质上否定人的可能性的东西。也就是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资本在元宇宙中的胜利,因为资本的唯一性本身也是一种生产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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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rah Jung



答观众

@刘晓力



好,非常感谢朱锐老师对于资本唯一性的理解,以及对元宇宙整体的理解。下面我们进入跟观众互动的环节。


我们收集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问陈楸帆老师的,请讲一讲您现在理解的科幻现实主义。


第二个问题是:人类信念与元宇宙的隐喻有什么关系?


第三个问题是:想听听老师们怎样理解科幻现实主义,这种科幻现实主义文论,是否适用于科幻文学以外的科幻艺术创作,如影视创作。


那就请楸帆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后面两个问题看另外两位老师能不能作答。


@陈楸帆


好的,谢谢。科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大概是2012年我提出过。后来我发现我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来的人。早在80年代,郑文光老师他们早就已经提出过这个概念。而这有点像一种历史的回响。我想每一次我们提出一个概念或一个名词的时候,其实都是对当下的历史语境里的一些观念进行回应。


回到80年代,郑文光先生当时提出这个概念的语境,其实是针对我们一开始所说的科幻姓“科”还是姓“文”的问题,其中包括它是否是一种逃避主义,是否只能归类为儿童文学等。在他看来,科幻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门类,他在创作中也会去贯彻这样一种理念。


那么我认为,当下的科幻现实主义,其实可以包含不同层面上的理解,包括美学上的。我们会更加注重对近未来现实与当下的语境及议题更为相关的科幻进行书写。所以在我作品中也是针对这些议题和美学进行探讨。这也包括借助科幻这种创作类型(不只是文学,也包括泛科幻的艺术类型),我们是否能够跟当下现实产生连接、互动、回应甚至干涉,并且改变未来可能现实的行进路径以及可能性。所以在我的理解中,它应该包含了所有这些不同的面向以及从理念到行动的一整套话语策略。


我觉得它依然在逐渐成型,被不断探讨,并且需要作品、文学行动,甚至实践去慢慢完善。所有的文学行动、概念或者流派其实都是这样,它会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历史语境里被提出,可能过一段时间,它又被一个新的潮流所替代,但是所有的兴衰都有意义。它本身的存在,本身的变化,就是它的意义所在。


我觉得科幻其实是跟现实有关,而且必然会跟现实产生互动,所以我不太赞成单纯把科幻作为一种娱乐消遣消费主义,甚至逃避主义的文学样态。这就是我的主张。


@刘晓力


好,谢谢。有请袁园老师。


@袁园


我先接着刚才朱锐老师说的价值话题,我想说价值是主观的,而且主体一定要自己掌握价值排序。你不能够屈从于既有规范的价值排序,你的主体性实践就在于你建构了自己的价值排序,它是主观的价值。我们所谓的共同体就是我们共同的价值排序,比如我们对什么是最高价值的共识。


另外我不谈科幻现实主义这个名词,我谈谈我理解的艺术、科幻和现实之间的关系。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勇气离开既有的现实。因为如果我们的前辈,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他们没有勇气离开他们曾经的现实的话,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文明。我们的文明能发展到今天,就是因为不断的有人有勇气去离开、去挑战已有的现实,所以我觉得勇气是非常重要的。这包含着你跟现实的距离,你对现实的不满,你对现实的反抗,然后你有勇气去想象一个不可能的、尚不存在的现实。


另外我想借用勒古恩的话,她讲科幻的小说实际上是在描述实际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之中也包括人们真实的行为和感受。或者用她的话来说,“科幻小说是孕育未来事物的子宫,也是埋葬过去事物的坟墓”。但是我们怎么理解“实际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要埋葬什么样的过去呢?又要去孕育什么样的未来呢?你即使不是科幻作家,也会在思考和实践中包含着这样跟过去和未来的关系。


最后我想说在元宇宙当中,我毫无疑问认同朱老师的焦虑,这已然不是对未来的焦虑,而是现实的焦虑。在元宇宙中,资本的利润远超过现实空间,因此对于资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有挑战性的实践也迅速被资本所捕获并且转化为盈利工具。


所以我可能想要回到区块链本身的底层逻辑上面来,最初中本聪写白皮书的时候,他是说自己设计的方式能够达到诚实的节点会更多,如果你要在里头作弊的话,代价太大,你与其去做恶,不如当一个诚实的节点收益更大。


为什么我说要积极参与进来?因为我们每一个有主体性的人越参与到这个还未成形的元宇宙当中,就会有越多诚实的节点,有越多有价值主张的节点,那么它就越难被资本和权力捕获。我们有一定的战斗力,然后能够把抵抗的时间周期拉得更长。


所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更要参与,我们如果不参与,它就会彻底地迅速地变成一个新的资本殖民地。而正是我们将我们的价值主张参与进去,将我们的实践和行动参与进去,有越多的难以被资本捕获的诚实节点占据着元宇宙,只有这样,元宇宙才是一个我们可以期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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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ulo Meunier Viana

@朱锐


我想回应一下人类信念的问题。在19世纪末,当尼采说上帝死了,他就是说上帝把人抛在一种失重的状态,迫使人去面对自己的自由、去做选择,所以带来一种世纪末的绝望与危机。


我觉得元宇宙带来的挑战实际上可能是更深刻的。因为我的感觉是,它带来的是客观现实的一种崩塌。这种崩塌不仅仅是上帝死了,我们必须面对自己主观上的自由,而且在任何一个时刻,我们随时都要决定面前的现实是真还是假。


楸帆的小说讲到,有一个小孩在开车的时候不断做这种决定,这不仅仅是一个游戏,而且是一种现实。至少在我看来,我们必须不断面对的,不仅是自己主观上的富有选择的必然性,还包括对现实无时无刻不进行的伦理道德、甚至本体论上的选择。它们会带来责任上的或者是主体性上的超负载,会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另一方面就是它会带来人类信念的去基础化、去客观化。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去思索这个问题的好坏,因为它涉及到更深一步的自由。而自由带来的沉重包袱,很让人焦虑。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人类信念与元宇宙的关系。我觉得元宇宙中,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刻都有可能不断地去做抉择:判断眼前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所以元宇宙肯定是一个多元的宇宙。前面所说的NFT、共识、共同的、去中心化的、理想化的大同世界,至少在我看来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也许在不久的未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再是态度差别,不再是左派右派之争,保守激进之辩,不再是像这样一些建立在共同的现实而去面对的基础上的差别。我们将来的时代可能将会是一个极端分裂的时代,我们所承认的真和假完全不同。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很可能你的真是我的假,我的假是你的真。


至少2018年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我觉得美国社会的这种深刻的、前所未有的撕裂,实际上跟元宇宙是有关系的。这种信息的传播,作为认知基础的关于真假事实的崩塌,进而导致社会的分裂,人与人之间在本体论上与多元宇宙共存,这些是很让人担心的。


@刘晓力


非常精彩,后面还有一个问题很简单的回答一下,楸帆老师谈到关于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的是哪一本书?书名是什么?


@陈楸帆


其实相关的书非常多,包括柏格森经典的那些作品,以及最近有一本叫《大脑是个时光机》的书。我觉得大家可以看一下,里面有非常多有意思的创见。因为我们现在对世界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客观性的、可度量的、可验证的现代科学的话语体系里。但对于主观的这部分,包括量子物理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之后,我们可能会对它有完全新的理解。它是否像彭罗斯所说的,我们的意识过程也是一种量子效应过程?因为现在我们在很多的动植物身上发现了量子效应,它有可能也是形成我们理解、感知、认识世界的非常重要的机制。如果这样的话,主观和客观之间的界限是否还是那么分明,这两者之间有怎样一种深刻的互动关系呢?这些可能会在可见的未来里,非常深刻地改变我们对世界以及人类本身的理解。


@刘晓力


跟观众的互动我们就暂时到这里。非常感谢各位嘉宾关于科幻与现实主题的精彩解读。大家相互启发、贡献智慧、激发洞见。今天收获特别多,我相信观众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下面我们就请各位嘉宾各用一句精彩的话,总结一下你们最重要的结论。我们按照倒序方式,现在先请朱锐老师第一个表达。


@朱锐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唯一性。什么是唯一性,怎么样实现唯一性,现实和实现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这是元宇宙让我最愿意去思考的问题。


@袁园


去面对不确定性。我觉得恰恰是在面对不确定性的过程中,你的行动,你的思考塑造了你的主体性。


@陈楸帆


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处于某种程度的元宇宙中了,而信念是非常重要的一种认知的过程。我相信信念可以跨越个体之间的一些隔阂,达成更大程度上的共识,我相信如果你想要去实现什么,你首先要无条件相信什么。


@刘晓力


非常精彩。我们应该“现实地、超真实地”感谢各位嘉宾,也感谢我们在线参与这次论坛的观众。感谢组织者,谢谢人大跨学科交叉平台,谢谢服务器艺术,谢谢神经现实。今天的论坛是我们开年的第一讲,我觉得非常完美。第22期论坛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主持人:刘晓力 | 嘉宾:陈楸帆、袁园、朱锐

主办: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服务器艺术 |  协办:神经现实 | 封面:Leonard Dupond

整理:腰总、安迪、一涛、光影 | 排版: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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