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论中国哲学的问题转换
日期:2025-11-11
【摘要】具有数千年历史的中国哲学形成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在古代哲学奠基期,时代给先哲提出的严峻问题是:天下该如何安定?在古代哲学展开期,时代给先哲提出三个问题:第一,“大一统”帝国该如何巩固?第二,人的精神该如何安顿?第三,外在超越何以可能?在古代哲学高峰期,时代给先哲提出的问题是:内在超越何以可能?在转型期,近代哲学面临的问题是:无人的世界如何解释?现代哲学面临的问题是:何谓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围绕着上述七次问题转换撰写中国哲学史,或许可以解决以往中国哲学写本历史感不强的问题。
【关键词】奠基;展开;高峰;转型
旧著中国哲学史写本往往留下两点教训。第一个教训是,由于受苏联教条主义影响,常常采取两军论战模式表述。这种写法只允许“何者为第一性”一个问题出现,不容许别的问题出现。写者的责任似乎就是划分谁是唯物论者、谁是唯心论者。如果只有一个问题,谁能写出历史感?撰写者无奈,只能按照朝代更迭的顺序,罗列各个朝代出现的“对战”情形,写成两条平行的直线。破除两军对战模式以后,直线书写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还是按朝代更迭顺序表述。这就是旧著留给我们的第二个教训。笔者认为,要解决中国哲学史写本历史感不强问题,首先必须抓住中国古代哲学自身的基本问题,这就是天人之辩。随着这一问题的展开,形成五次问题转换。中国近代突破了古代人生哲学范围,实现了向自然哲学的转换;现代又突破了自然哲学,实现了向自觉哲学的转换。围绕着上述七次问题转换,或许可以展现中国哲学史波澜壮阔的画面。
一、古代奠基期问题转换
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上,出现的第一种形态是原始神学。具史书记载,殷人“每事卜”,透露出当时原始神学占主导地位的情形。然而,早在公元前七世纪,中国就出现一股强大的无神论思潮,把原始神学解构了,使之未能产生出有组织的宗教。这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特有的现象。无神论思潮为中国哲学的诞生提供了必要前提。继原始神学之后,哲学起步,并成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第二种形态。先哲突破了原始神学的思维方式的桎梏,迈向哲学坦途。先哲从原始神学的天人之辩,提炼出哲学意义上的天人之辨,并使之成为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原始神学的视域中,人是被动的存在,事事得听命于天神;在哲学的视域中,人是主动的存在。人遵道而行,与天神再没有任何瓜葛。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哲学史研辑究室编《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先秦之部上,第2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他提出“道”这样一个理性观念,标志着哲学思维已经觉醒。不过,我们还不能断代子产的哲学家身份,因为我们无法读到他的著作。
在中国哲学奠基期,时代给先哲提出的迫切问题就是:天下该如何安定?结合这一问题,他们在天人合一的框架中进行哲学思考,建构了天下学。在春秋时代,中国还不是统一的国家,而是众多小邦的联合体,尚处在王国时代,但已呈现统一的趋势。为了谋求天下一统,各个诸侯国之间战事频仍,即所谓“春秋无义战”。乱世思治。先哲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示忧虑,纷纷拿出解救方案,主张建立一个天下一统的和谐社会,消除纷争。
道家首先拿出的方案是个体优先原则,主张自然人互不干涉,各得其所。他们希望每个自然人都像婴儿一样,大家相安无事。在老子心目中,治世应当是“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第八十章,朱谦之:《老子校释》第307-30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这样的国家很小,人民很少,大家和谐相处,呈现出一派消极而祥和的景象。庄子比老子还极端,主张建立“至德之世”,让每个生命体都各行其是,互不打扰,各得其所。如果每个生命体都像鱼那样,自由地在水中遨游,“相忘于江湖”,该多么富有诗意!按照道家的思路,如果每个人都认同个体优先原则,天下自然也就太平无事了。
儒家不赞成道家提出的个体优先原则,认为群体才是第一位的。道理很简单,一个个孤立的婴儿,绝不能组成社会。婴儿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的社会人。他没有自我生存能力,需要别人的照顾才能活下去。那么,谁来照顾这群嗷嗷待哺的婴儿呢?显然,社会不是婴儿式的个体堆砌起来的,只能由群体式的兄弟组成。任何个体都不能脱离群体单独存在。仁作为群体成员共同拥有的价值共识,犹如一条纽带把大家都牢牢联系在一起。礼作为行之有效的制度共识,把人们管理起来,使社会顺畅运转。儒家礼赞群体优先原则,强调人与人如同兄弟关系。孔子的弟子司马牛忧郁地说:“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安慰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杨伯峻:《论语译注》,第124-12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儒家认为,家庭是组成社会的细胞:社会人首先得是家庭小群体中的一员,然后才能成为社会大群体中的一员。如果每个人都认同家庭优先原则,将永远消弭纷争,组建积极而和谐的社会。
墨家不赞成儒家提出的家庭优先原则,认为劳动才是人的本质。社会就是由劳动者组成的联盟,无须用情感做纽带,同家庭无关。墨家所说的劳动是广义的,不但工人做工是劳动,农民种地是劳动,就连王公大人早朝晚宴也是劳动。墨子认为,人就是擅长劳动的生灵,与其它动物相比没有什么生理优势。人没有尖牙利齿,不能靠牙齿捕猎;人没有厚厚的体毛,不能直接御寒。人只能靠辛勤劳动获取生活资料。每个人“赖其力者而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子·非乐上》,孙诒让:《墨子间诂》上册第2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墨家主张“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墨子·尚贤下》,《墨子间诂》第63页,同上。)他们认为,由劳动者组成的社会联盟同出自哪个家庭没有关系,与其说是兄弟,毋宁说是朋友。朋友就该相亲相爱、相互提携,不能相互攻伐。如果人人都尊重劳动,就不会发生“以水火毒药相攻”的情形,自然能建立起“兼相爱”的和谐社会。
法家也认同群体性原则,但不像法家不像儒墨那样,一味地诉诸价值理性。他们不赞成像儒墨那样对人发出爱的呼唤,认为这样做徒劳无益。对那些一心只为自己着想的人,宣扬价值理性丝毫不起作用,还得动用工具理性手段。人就是一群冷酷的生灵,往往会把他人视为对手或工具。例如,棺材铺老板希望死的人越多越好,并非表示诅咒,而是希望扩大棺材的销路;轿车铺老板希望人人都发财,并非表示祝福,也是为销路着想。韩非写了一个小故事,揭露世情险恶。故事写道:有一位貌美的宫女,刚被选入楚宫,老宫女便对她说:“楚王喜欢看女人用手捂鼻子。”少不更事的宫女信以为真,见到楚王便捂鼻子。楚王看了感到奇怪,问老宫女:“为什么她总是捂鼻子?”老宫女答道:“她嫌大王体臭。”于是,楚王勃然大怒,下令割掉了该宫女的鼻子。怎样把这群自私自利之辈整合成社会呢?法家主张必须站出一位君主,用暴力手段把社会成员整合起来,建立中央集权制帝国。君主治国唯一手段就是苛刑峻法。韩非甚至建议君主设立“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的律令。如果有这样的律令,谁还敢乱丢垃圾?
在先秦奠基期百家争鸣时代,道、儒、墨三家都不过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说法而已,未被诸侯们采纳;唯有法家的理论,受到秦始皇的青睐,有幸成为第一种官方哲学。为了得到韩非,秦始皇甚至不惜发动一场侵略韩国的战争。停战的条件就是把韩非送到秦国。他还启用法家李斯担任秦国宰相,掌管大权。秦始皇依据法家理论,凭借武力扫平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制帝国。秦王朝的建立标志着中华民族已经完成多元王国到一元帝国的转折,也宣告中国哲学奠基期业已终结。
二、古代展开期的问题转换
法家能帮助秦始皇打天下,却不能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秦朝二世而亡,宣告法家已经失宠,不再是官方哲学。汉承秦制,再次建立中央集权制帝国,中国哲学随之也进入展开期。汉初皇帝必须接受秦朝的教训,另外选择官方哲学。时代给先哲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再次建立起来的帝国该如何治理?汉初皇帝选择的第二种官方哲学是具有道家色彩的黄老之学,不再迷信苛刑峻法。依据黄老之学,汉初皇帝施行“无为而治”国策,收到了恢复国力的效果;但也产生“尾大不掉” 的弊端,削弱了中央集权制。看起来黄老之学也不合适做官方哲学,还得另请高明。汉武帝选中的第三种官方哲学就是儒家政治哲学,又叫经学。经学继诸子学之后,便成为第二种理论形态。经学家帮助皇帝解决了如何巩固帝国的难题,使两汉的国祚延续了四百多年。经学家接着法家讲,讲的路子却是儒家。他们突破了法家的局限,找到治理天下的办法,那就是施行软硬两手策略。
法家只有硬的一手,孟子只有软的一手,皆不能治理帝国。今文经学家董仲舒把二者结合起来,找到了软硬兼施治理策略。法家的政治哲学是二维结构,一方是皇帝,另一方是臣民。皇帝只会用暴力打压臣民,势必激起强烈的反抗,故不能长久;董仲舒的政治哲学却是三维结构:天、皇帝、臣民。天处在最上面,是皇帝和臣民共同的祖先。天赋予皇权合法性,把皇帝置于臣民之上,担负统治责任。臣民虽是被统治者,但毕竟也是天的后代。董仲舒以天为纽带,把皇帝和臣民连接在一起,缓解了二者之间的紧张。由于臣民与皇帝同是天的后代,皇帝的统治手段自然就不能只有硬的一手,还必须有软的一手。软的一手是施行教化,促使臣民主导地为善;硬的一手是施行刑罚,对臣民造成震慑效果,使之被动地不为恶。董仲舒阳儒阴法:软的一手取自儒家;硬的一手取自法家。两手策略显然比法家推崇暴力棋高一着。我们在董仲舒的政治哲学中,可以看到荀子“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说的影子,但各自的境遇却不一样。荀子的两手策略只是一种说法,当时未被诸侯们采纳;董仲舒的两手策略不但得到汉朝皇帝的赏识,而且还被历代皇帝奉为治国法宝,从而对中国古代政治生活发生重大影响。通常所说的“以儒者国”,其实就是以经学治国。经学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哲学进入政治哲学时代。哲学话语被限制在政治范围,不再有独立话语权,遂陷入第一个低谷。
在展开期时代给先哲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精神该如何安顿?这是魏晋时期才遇到的新问题。在“大一统”语境里,不会发生这样的疑问。那时经学家专心思考如何巩固帝国的问题,无暇顾及精神安顿问题。而在魏晋时期“大一统”局面已经不再,国家四分五裂,各路军阀纷纷割据,自立为王,战乱不已。在这样的语境中,才会触及精神如何安顿的问题。针对于这个问题,产生出第三种理论形态,就是玄学。玄学对着经学讲的,不再关心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宏大话题。因为那时天下已经大乱,再考虑这类问题,没有任何意义。玄学家触及精神现象,开启新的话题,形成新的问题意识、新的思想方法。玄学的出现为儒家政治哲学暂时画上了句号,具有划时代意义。他们虽未完全放弃政治哲学话语,但已采用半政治半人生哲学话语了。中国哲学不再拘泥政治范围,实现了第一次破圈:从天下学转精神现象学。他们由关注现实转向关注精神领域。在乱世,刘氏朝廷名存实亡,军阀也忙于战事,没有人干预哲学思考。名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故而表现出思想原创力。有了玄学,当时再没有人理睬作为官方哲学的经学了。玄学在展开期掀起一个讲哲学的小高潮。
玄学家摒弃了经学家“人上有天”的半哲学半神学理念,强调天人一体。在经学家那里,天与人是外在合一的关系,天是目的,人是手段,人从属于天;在玄学家这里,天人已由外在合一变成内在合一。天人既然内在合一,那就需要由抽象的本体来支撑。于是,何者为本体便成了玄学家的核心话题。王弼以无或自然为本体,强调本体不可能是任何具体的存在物,就其抽象性来说,只能称之为“无”或“自然”。他说:“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老子注》第二十五章注,《王弼集校释》上册第6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他的核心论点是:“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为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老子注》第四十章注,《王弼集校释》,上册第1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世界万物作为具体存在的东西,并不是自己规定自己,而是被“无”这个本体所规定,因此要了解世界万物全体之有,就必须把握住“无”,才是根本。“无”并非空,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有,而是关于万物总体的表述。万物总体区别于任何具体事物,故称为“无”。他的这种观点叫做贵无论。
从裴頠推翻了王弼的本体论学说,阐发了“以总有为本”的本体论观点,可以说是王弼的反命题。他认为,“无”怎么说都是负观念,排除不了否定的意思。万物的本体与其说是“无”,毋宁说是“总有”。他的核心论点是“夫总混群本,终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崇有论》,《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魏晋隋唐之部上册,第33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他认为,本体不在万物之上,就在“群本”即万物之中。他的这种观点叫做崇有论。
王弼和裴頠都是把宇宙万物当作一个整体来做哲学思考,只不过他们找出来的本体不一样,不管是“无”还是“总有”,都是非常抽象,脱离了宇宙万物的具体发展过程。郭象突破了他们的思路,从抽象的本体论转向过程的本体论,提出第三种玄学本体论学说。如果说贵无论是正题、崇有论是反题的话,那么,独化论可以说是合题。郭向的核心观点是:万有独化于神秘的“玄冥之境”,永远处在变化过程中,“独”有“唯一”的意思,表明本体之“化”具有终极的、至上的性质,这才是解释宇宙万物的唯一的本体论依据,在逻辑上不能再追溯了。他的观点叫做独化论。
玄学家认为,本体的功用不在于仅仅托起人们的现实世界,还托起人们的精神世界。他们把本体当成精神追求的目标,经虚涉旷,不事俗务。他们把本体简称为体,把功用简称为用,遂以体用之辨具体展开天人之辩,实现了中国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三次转型:体对应着天,没有价值意味;用对应着人,有价值意涵。只有人的活动,才称得上用,单纯的物理活动不能叫做用。玄学家所说的体,采用的是道家资源;所说的用采取是儒家资源,可是,怎么可能把二者融会贯通呢?道家本来是儒家名教的批评者,而大多数玄学家却是名教的维护者,玄学家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把二者协调起来,势必造成体用两橛的情形。郭向提出“名教即自然”的理论,似乎把儒道两家融为一炉,其实是假象,并没有成功。他说:“夫理有至极,内外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庄子注·大宗师注》《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魏晋隋唐之部上册第29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试想:一个寄意山林的人,怎能同时成为朝廷中称职的官员?他的学说既没有道家式的洒脱,也没有儒家式的认真,聊以自慰而已。他讲到这里,实际为玄学思潮画上了句号。
玄学家提出了精神如何安顿的问题,却没有找到精神安顿办法。他们喝酒,吃药,索隐行怪,特立独行,挥麈清谈,用各种办法麻痹自己的神经,往往能奏效于一时,不能奏效于一世。他们醒来会更加觉得痛苦,终究不是办法。玄学家在“宇宙只有一个”的框架中,找不到安顿之处,只好让位给外来的佛教。
在展开期,时代给先哲提出的第三问题是:外在超越何以可能?这个问题虽不是从中国哲学自身产生出来的,却是外来佛教对玄学的一种回应。玄学因精神无法安顿精神而感到困惑遂引来了佛教,不意竟成了佛教传入中国的中介。佛教沿着外在超越的路向,找到了一种解决方案。佛教认为,精神安顿之处不在此岸而在彼岸,故外在;俗人接受佛祖点化,由无价值的此岸跳到有价值的彼岸,由人变成佛,便实现了精神超越。佛教撇开名教话语,超越目标直指成佛,开始为劳苦大众说法,用宗教的鸦片来缓解人们的精神痛苦。佛教的理论深度超过了玄学,很快在中国风靡一时,甚至一些玄学家里也变身为佛教徒。大德慧远就曾是玄学家,后来成为南方佛教的领袖。
在梁武帝和武则天的扶植下,富丽堂皇的寺院遍布中国大地,佛教享有“以佛治心”的荣耀。在佛教的刺激下,本土宗教道教问世。因老子被认为与唐朝皇帝同宗,道教也得到长足的发展,并享有“以道治身”的荣耀。佛道二教崛起,标志中国进入宗教哲学时代。哲学被限制在宗教范围之中,又变成宗教的附庸,再次陷入低谷。
三、古代高峰期的问题转换
宋朝建立标志着中国哲学发展到高峰期。哲学取代二教,再次成为意识形态的主角。时代给先哲提出的新问题是:内在超越何以可能?这个问题是从中国哲学自身产生出来的,是宋明理学对佛道二教作出的回应。中华民族接受了来自佛教的超越观念,却据斥来自佛教的彼岸观念。中国宗派佛学在佛教内部已做足了消解彼岸的功课。华严宗认为,此岸就是彼岸,净土就是秽土,生死就是涅槃,菩提就是烦恼,强调“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华严经义海百门》,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2册,第1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已回归整体主义传统。禅宗认为,此岸与彼岸没有原则界限,就在一念之差:“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坛经.般若品》,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第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他们也认同宇宙的整体性。
华严宗与禅宗毕竟都是佛教里的宗派,不便明确地否定彼岸,但开辟出消解彼岸的方向。沿着消解彼岸的方向,世俗的宋明理学家走得更远,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们直接指斥彼岸观念的虚幻性,又恢复了“宇宙只有一个”的传统观念。他们摆脱了政治话语的束缚,也摆脱了宗教话语的束缚,只讲人生哲学话语,再现了哲学的光辉。在他们心目中,圣人就是做人的楷模,就是人生的向往,没有任何神可以取代。在古代,他们把人生哲学推向高峰,提出内在超越的新思路,实现了以理学代宗教的宏愿。所谓内在超越,就是哲学式的自我超越,与宗教式的外在超越恰好相反。外在超越需要神的拯救或点化;内在超越不需要任何神明援手,全凭个人的领悟和修行。
为了证明宇宙的唯一性和真实性,张载提出了气体论。他认为,宇宙来源于气,也归宿于气。“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张载集》第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8.)佛教的“山河大地见病”之说纯属谬见,所谓彼岸根本就不存在。张载推翻关于彼岸的种种预设,扭转虚无主义风气,再启儒家入世主义传统,迈出了宋明理学思潮的第一步。可是气在价值上中立,证明不了设置儒家伦理规范的必要性,还不是儒家所需要的本体论范畴。
程朱理学继张载之后,迈出了宋明理学思潮的第二步。他们认为,儒家所说的本体,不是气,而是天理。理与气不同。气在价值上中立,理却富有价值意涵。理包含应当、必然、规矩、准则等意思,不容许违背。天理在物的贯彻,就是规律;天理在人类社会的贯彻,就是规矩。做人要讲规矩,天理预设必不可少。它就是价值的担保,有超越性。有了天理这个价值本体,方能提升人的道德境界和恪守儒家伦理规范的自觉性。基于这种考量,他们认为儒家需要的本体论理念不是气,而是天理。天理可以直接同儒家伦理对接,“理即礼也”。天理就是儒者信仰的终极价值目标,天理的人格化就是圣人。倘若没有天理,就讲不出超越性;讲不出超越性,就讲不出践行儒家伦理的充分理由,讲不出圣人人格。程朱理学认为,天理逻辑上在先,就是万事万物的依据。二程说:“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册第19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朱熹说:“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朱子语类》第1册第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朱熹:《四书集注》第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在宋明理学家心目中,天理就是超越处、永恒处,足以同佛教中的真如抗衡。朱熹对儒佛两家做了比较:佛教所说的真如,有如空桶,真的什么也没有;儒家所说天理,有如装满水的水桶,看上去像是空桶,其实并不空。
与理对应的范畴叫做事。程朱认为,理属于形而上,事属于形而下;理在事先、理在气先,遂把理事之辨当成基本问题。他们以此诠释天人之辨,实现了中国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五次转型。程朱把天理视为自在之物,陆王心学则表示了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天理不是自在之物,而是为我之物,从而迈出宋明理学思潮的最后一步,把话题从超越性转到了内在性。他们强调天理不在天上,就在人的心里。陆九渊的名言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宇宙。”(《陆九渊集》第27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王阳明坚称“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王阳明全集》上册第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他们虽接受天理观念,但从中引申出本心或良知,看重天理的内在性。
宋明理学家共同创造了内在超越理论,找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生活方式。这种理论改变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面貌,使之成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非宗教民族。宋明理学家彰显了中华民族的长处,也暴露出他们自己的短处。他们只讲究成德,不讲究成才;只讲究价值理性,不重视工具理性;只讲究儒家内圣学,不重视外王学,终于落伍了。
四、中国哲学转型期的问题转换
中国古代哲学是一部完整的断代史,延续了两千多年。直到1840年,中国哲学才进入转型期。转型期包括近代和现代两个阶段。中国近代哲学面临的问题是:无人的世界怎样?这个问题标志中国哲学发生了根本变化,开始转向解释世界。中国近代哲学接着宋明理学讲,但没按照以往的路子讲,而是开启了新话题。中国哲学实现第二次破圈:转向以解释世界为重点。宋明理学实现了儒家人生哲学的变革,有功于世的;但他们崇拜理想人格不是英雄,而是圣人,也造成负面效应。他们看重圣人,盛赞“存天理灭人欲”,只有价值理性导向,没有工具理性导向。在他们眼里,圣人虽未必有才,却堪称做人的楷模;英雄有别于圣人。英雄虽然才华出众,却未免陷入人欲漆盆之中,不值得称颂。一个轻视英雄的民族,不可能成为强大的民族。宋朝人之所以抵不住北方狼族,清朝人之所以不是西方列强的对手,宋明理学在理论上难辞其咎。
鸦片战争惨遭失败,惊醒了先进的中国人。他们意识到,仅仅阅读人生这本大书还不够,必须学会阅读自然这本大书。在天人合一的框架下,古人不可能意识到无人的世界,故自然哲学在中国古代不发达。那时古人只有天下意识,没有全球意识。天下是个有限的区域,南边和东边皆大海,西边是过不去的山海,北边是过不去的大漠瀚海,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故天下又称为“四海之内”。中西交通打开后,近代人从西方引进自然哲学,扩大了学术视野,才意识到无人世界的存在。先进中国人走出人生哲学范围,撑开眼睛看世界,完成了由人生哲学向自然哲学的变革。
康有为追问世界的本原,认为世界由“元”构成。谭嗣同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七十三种元素。严复认为世界就是“质力相推”的进化过程。章太炎认为世界的本体就是原子。孙中山意识到有一个没有人的“物质进化”时期,认为人类只是进化之后的产物。在人类之前,就有一个客观的物质世界。近代人扭转了宋明理学家家心态,对工具理性不再轻视。他们大量办译馆,翻译合传播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和科学技术著作;大量派遣留学生,培养新式人才;大量开办大学和各种新式学校,培育工具理性。
从1919年开始,中国哲学发展进入现代。现代哲学面临的问题是:何谓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迄今为止,这是哲学家遇到的最后一个问题。由此引发中国哲学第三次飞跃、第三次破圈,强调哲学以世界总体为对象。中国哲学共发生三次变革。第一次是人生哲学变革,发生在古代;第二次是自然哲学变革,发生在近代;第三次是自觉哲学变革,发生在现代。古代中国哲学以解释人生为对象,近代中国哲学以解释自然为对象,均属于自发哲学,尚未达到自觉哲学的程度。近代人所理解的哲学,仅仅是关于世界的学问,还不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近代没有出现专门的哲学家,只有一些哲学思考爱好者。在他们那里,哲学只是副业,还不是主业。现代中国人终于意识到,哲学所说的世界观应当包括两个方面:既包括客观的物质世界,也包括主观的精神世界。哲学是一门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不是一门关于世界的学问。这种关于哲学的崭新理解,出现在现代。哲学上所说的现代,同历史学所说现代在起点上略有区别:历史学所说现代的起点是1919年发生五四运动;哲学所说的现代起点是北京大学哲学门1912年创立。二者终点都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于此后,皆称当代。中国现代哲学自觉比西方大约晚了三百多年。在公元十七世纪,西方科学昌明,各门科学纷纷从广义哲学中独立出来,母体里还剩下什么?就剩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中国现代哲学家在20世纪初,终于认清哲学的学科性质,追平了世界哲学前沿。
瞿秋白关于哲学的认识很有代表性。他说:“科学分工的结果,使哲学仅仅能成为综合一贯的智识,有统率精神物质各方面的智识而求得一整个儿的宇宙观之倾向;更因科学进步而智识系统日益严密,于是,哲学——所谓‘求宇宙根底的功夫愈益得以深入。然而初民哲学与现代哲学仍旧同样是人对于宇宙的认识。”[1]出于对哲学学科性质的认识,中国现代哲学有了飞速的发展,形成三大思潮。第一个是现代新儒家思潮,以传统价值观的现代转换为主要任务;第二个是中国实证哲学思潮,以弘扬工具理性为主要任务;第三个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以中国社会改造为使命。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使中华民族的思想面貌焕然一新,已成为中国现代哲学的主线。
在现代中国,形成了一支专业的哲学理论队伍,其中有些人在国外拿到哲学博士学位,涌现出一大批哲学家。其中有梁漱溟、熊十力、徐复观、唐君毅、牟宗三、胡适、丁文江、张东荪、金岳霖、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李达、艾思奇、毛泽东等人。多个大学开办了哲学系,出现了专业的哲学刊物《哲学评论》。还成立了专门的学术组织中国哲学会和延安新哲学会,并多次开展学术活动。哲学界出现多次论战,表明学术氛围很活跃。
上述七个问题并不是笔者臆造出来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些问题环环相扣,显示出中国哲学发展的主线。抓住这条主线,是否可以写出中国哲学的历史感呢?有些人喜谈道统,其实这是一种非历史的说法。道统论者往往认为尧舜禹在三代讲道统最到位;至于后来者,则离道统越来越远。即便圣人如孔子,也不例外。据说孔子在五十岁之前,讲的是小康学,五十岁以后才讲大同学,回归道统不过二十几年。后儒更不足观了,简直一蟹不如一蟹。按照道统说,中国哲学史似乎不是在发展,而是在倒退。如果抓住上述七个环节,是否可以突破陈腐道统观念,写出名副其实的中国哲学史呢?
宋志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孔子研究》2025年第5期,注释从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