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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新中:PPE应该如何突破学科藩篱?
日期:2022-06-23

不同于传统教育,现代大学是一种高层次的专门化教育。专门化教育的优点在于经过专业系统训练培养出精通该专业学理的专门人才,为科学创新、知识深化和学科传承提供必要的积累和有利的条件。但是到了20世纪,世界日益复杂,理论日益丰富,单一学科教育在学科交叉、知识爆炸的新形势下暴露出一些明显的弊端,特别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过分强调单一专业会限制学生的视野,影响现代大学人才培养目标的实现。

一、从学科分类到学科交互:PPE的必要性

克服这样的弊端、提升本科教育水平的迫切需求是PPE自诞生之日起100多年里能在世界各地得以迅速发展的一个主要动因。“一战”之后的英国急需具有多方面综合创新素质、知识与技能的人才来应对和解决日益复杂的经济政治问题。英国的议会制度、公务员体系和特殊的政府治理方式,以及所谓“日不落帝国”众多殖民地管理的需要,使得PPE专业应运而生。然而,在特殊的国度、特殊的历史时期所进行的这一教育改革恰好适应了20世纪后半叶高等教育日益全球化、国际化的世界需求和时代任务。

回顾PPE的百年发展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的结合对于培养具有广阔视野并适应社会需求的人才具有很强的内在哲理,不仅仅是因为无论从事理论研究还是实际管理,批判性思维、知识论分析、逻辑概念推理、伦理道德反省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是因为当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问题异常复杂,单以任何学科的一种方法来进行分析往往会不得要领,需要代入多重视角、多重方法来观察和研究才能得到全面理解和认识。PPE的发展既是从单一学科走向多学科的过程,也是从多学科走向交叉学科、从交叉学科走向跨学科的不断深化的过程。学科分类是现代大学教学方式的标配,无论是数学、物理、化学等理科门类,文学、历史、哲学等人文学科,还是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等社会科学学科都分别在大学设置中自成一体,互不纠缠。这样的分类虽然有利于学生专注一门学科的深入探究,但对于大学生来说,过早进入一门学科很容易导致对相关学科和表面上无关但实质上不可或缺的其他学科的忽视,不但基础无法打牢,而且容易形成狭隘的知识偏科、眼界视野受到限制、实际应用能力不强等弱点。

因此,随着高等本科教育日益普及,从单学科走向多学科的教育改革势在必行。多学科教育强调几种不同但相互关联的学科并存的状态,通过不同的方式来修补单学科教育所形成的片面性,比如早在19世纪40年代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就意识到单一学科教育的问题,开始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如在专业教育之外提供比较系统的博雅教育。我国大学近些年来也广为采取博雅课程、辅修学位等措施,其目的就是要扩展学生的视野、提升人文素质和增强实际应用能力。多学科削减了单学科专业教育的一些负面因素,但其本身只是把相关学科平面铺陈,至于能把握多少,如何在不同学科之间形成连接,还主要依靠学生自己的悟性和把握。在这个意义上,PPE是一个多学科专业但又不仅仅是一个多学科专业;“多”并不能完成PPE内在的需求,因为它所追求的不是几个学科之间的简单叠加。

PPE作为一门多学科性质的专业只能通过交叉学科教育来实现。“交叉学科”强调在同一个大的领域多个学科之间的差异性和相互渗透性,因为差异而有交叉的必要,而交叉的结果又使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些不同学科在探讨问题时所具有的共通性和共在性。进一步说,交叉还不是PPE的最高境界。真正的PPE是要从交叉学科发展为“跨学科”,在不同学科的交互性中获得知识的圆融和贯通,成长为新的学科方法和知识领域。跨学科不满足于学科的简单交叉,而是要在不同学科之间寻找共通性,并在交叉学科之间形成互相建构的关系,不仅使每一门学科获得更大的活力、丰富性和交互性,而且它们合力建构起一种能普遍共享的新型学科视域。这就是我们经常讲的如何实现1+1+1>3的问题。

归根结底,PPE只有在学科交互中才能彰显出自己的本性,才能提升哲学、政治学、经济学中的每个学科既作为工具与方法又作为理论与知识的价值。历史上和当代的伟大思想家如亚当·斯密、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约翰·罗尔斯、阿马蒂亚·森等都是横跨并融合三大领域的杰出代表,而我们所面临的时代问题如“文明的对话”“气候变化的应对”“现代世界的兴起”“传统、现代性与全球化”等也都只有通过哲学、政治学与经济学的跨学科学习与探究才能得到较为合理的解答。

二、跨学科的第一个层次:“两跨”

进一步分析跨学科的概念,我们可以将其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的跨学科属于“两跨”,即把两门学科交叉起来,实现它们的融合贯通。大学教育中的学科分为两类,基础学科与衍生学科。在PPE语境中的基础学科指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它们在现代大学早已单独成系,有着各自不同的学科演化发展史、独特的研究问题、经典文献、方法论体系等,而衍生学科则包括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政治伦理学、经济哲学等。衍生学科虽然横跨两门专业,但不同研究角度和知识背景的人对它们的规定可能很不相同,因为他们常常会从自己的角度来定义其研究问题和治学方法。以政治哲学为例,那些侧重政治学的人往往将政治哲学视为政治学的延伸,但具有哲学背景的人则倾向于将其看作是哲学的扩展,前者是对政治学的再阐释——政治哲学的重点在提出或把握政治问题的可能哲学途径,而后者则是把哲学思考引申至政治领域——其落脚点是理解政治问题的哲学路径和论证。

三、跨学科的第二个层次:“三跨”

如果说上述的“两跨”专业还是比较容易把握和理解的,跨学科的第二个层次“三跨”则要困难得多,因为它需要在三门学科的总体贯通中来规定一个新专业的性质、方法和问题。在PPE的语境中,这就是把三门基本学科以及众多的衍生学科都放在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合一的框架中进行再理解、再诠释,凸显它们如何能以单独的形式或交叉的方式对PPE学科的内涵与外延做出自己的贡献。

PPE中的哲学是基础的基础,主要负责提供方法论的训练,培养分析问题的能力、逻辑推理的能力和伦理判断的能力,以便更好地理解、分析、解决各种各样的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哲学作为一门古老的爱智慧学问,当然有着自己的学科发展史和问题域。哲学问题包括哲学中的永恒问题与前沿问题,前者是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类文明,是人作为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对人类具有存在论意义,而后者则是随着文明的进步、社会的发展而提出的新问题,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决定着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与未来的命运走向,对人类生存具有方法论价值。在PPE的视域下,学哲学尤其重要的是培养做出深思熟虑的价值判断的能力,因为在一定意义上,所有的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都会涉及价值,其解决需要使用诸如正当与不正当、善与恶、正义与不公、义务与责任等概念来进行评判和论证。

PPE中的政治学并非各种各样的国家理论、治理体系论证的简单集合,而是把政治视为各种社会经济利益和要求的集中表现,视为围绕着国家政权而展开的各种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政治学与哲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仅在起源上它是从原始哲学理论中分化出来的,而且其对政治的评价、政体的构成、权力的获取与分配的探究也受着特定哲学原则、伦理规范的制约。

经济学一词起源于古希腊语“家政学”,由家庭、家务与规则、守则的词根结合而成,在色诺芬(Xenephon)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经济学似乎就是“家政管理的艺术”,而17世纪初法国开始从管理一国事务的角度研究“政治经济学”,把古希腊“家政事务的管理”上升为“国家事务(财富)的管理”。依据现代经济的问题分析并发展出宏观经济学、微观经济学、计量经济学等,但它们都需要建立在特定的哲学预设和政治洞见之上。经济学的模型、态势与原则或明或暗地反映了特定的政治价值与诉求,而经济全球化更是特定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架构之下的产物。经济制度、生产方式、分配模式与特定政体相辅相成,经济活动受到政治体制的制约、历史文化的影响和伦理道德的规范。在论证资源分配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时,需要平衡公正、平等、效率等价值诉求,而评判经济全球化的影响与后果,也需要考虑国际政治关系、国际政治经济学等方面的要素。人类命运共同体虽然是一个政治理想、价值目标,关乎着人类的未来,但其基本支撑依然首先是人类的经济共同体。

历史上和现实中,伟大的学者都是在兼容不同学科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理论。在哲学与政治学中我们可以看到霍布斯、洛克、约翰·罗尔斯、阿马蒂亚·森等,在哲学与经济学领域,有亚当·斯密、卡尔·马克思、哈耶克等,还有在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领域里的大卫·休谟、马克斯·韦伯、舍勒、卡西尔,在哲学与文学领域里的萨特、加缪等。这些思想的巨人通过知识的融通、交叉和整合为人类理智提升和知识演化提供了强劲的动力,勾画出新的图景。但是,我们必须指出,虽然PPE强调要以跨学科的方法来研究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跨”在这里绝不是指替代或取代,不是要以一门学科否定其他的学科。每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学科规定性、自身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为其他学科所取代的。如果把“跨学科”曲解为从一门学科出发就可以解决其他学科的问题,或者用某种所谓“普遍”的理论或原理来代替不同学科的基本研究,或者以哲学理论来简单否定政治学或经济学的定律,这不仅不能达到交叉学科所要实现的融合知识的目的,而且必然会带来知识的庸俗化、方法的混淆和非科学的结论。

四、PPE 教学的三重目标

出于这样的理解,我们可以在三个层次上来规定PPE的教学目标。第一是要在多学科的意义上学好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理解其学科概念、原理、方法及其应用;第二是要在交叉学科的意义上不仅学好三门学科本身,而且要能理解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共通性和互补性;第三是要在跨学科的意义上不仅理解不同学科及其差异与共通,而且能够打破学科的藩篱,形成跨学科的思维方式。

达到第一层次目标可以说是PPE教学的最低标准,是PPE学习的底线,而PPE的教学方案提供实现第二层次目标的平台和机会,因为学生无须局限在某一特定学科,就可以探索哲学、政治学、经济学这三个涉及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学科,学习它们各自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这既包括定性方法,也包括定量方法,既包括抽象的理论思维,也包括具体的实践思维,从而可以从三门学科交叉而形成的视角来思考问题、理解问题和解决问题。如果我们把第一个目标作为PPE课程体系的底线,第二个目标作为PPE学习的主要目标,那么第三个目标则可以看作是在PPE专业学习的基础上所要致力实现的最高理想或一个值得为之终身努力所要达到的境界。

作者:姚新中,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转载自人大出版社学术守望者公众号2022年6月22日发文:《PPE: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