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峰:清华简《五纪》的“中”观念研究
日期:2024-01-09摘要:清华简《五纪》具有重要的思想史价值。其中,通过“五纪”等天道、“五德”等人道体现出来的“中”是最重要的概念。“中”体现为政治的最高原则与治理的最佳状态。其意涵包含但又超出了人伦意义上忠信之义,不能仅视为儒家伦理,没有必要假借为“忠”。从地位上看,《五纪》的“中”居于统摄的、主宰的位置。从内涵上看,“中”与中正、公平、无私、宽裕相应,具有绝对的、神圣的特点。从行为上看,“中”就是所要实现的目标,一种最佳的行动方式。《五纪》的“中”有助于重新审视《逸周书》、《论语》、《管子》、《中庸》、《鹖冠子》等传世文献,清华简《保训》、《殷高宗问于三寿》、《心是谓中》、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郭店简《忠信之道》等出土文献。通过“中”可以将“忠”、“信”、“诚”、“和”、“一”等概念串联为一个概念簇。
关键词:清华简;五纪;中;忠信
新近公布的清华简《五纪》篇幅宏大,结构严整,说的是上古天下由大乱到大治的过程,在人道与天道相配合的总体思路下,描述了“后帝”是如何重建宇宙秩序和人间法则的,其内容,虽然有很多未见于传世文献,但也存在可以和《尚书》、《黄帝四经》等文献对应之处,信息量极大,值得探讨的问题很多。本文主要关注《五纪》中大量出现的一个字,那就是“中”。这个字原文均写作“中”,整理者有时候将其释读为“中”,有时候释读为“忠”,笔者认为,读为“忠”是没有必要的。“中”代表着最高的理念、最佳的状态,是统一、圆融的标志,而这些都和法则意义上的公平、中正有关,结合《尚书》、《论语》、《鹖冠子》、《逸周书》等传世文献,结合清华简《保训》、《殷高宗问于三寿》、《心是谓中》、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郭店简《忠信之道》等出土文献,笔者尝试对《五纪》所见“中”的观念做一些考察。
一、代表最高理念的“中”
《五纪》里面出现的“中”字虽多,但如果加以总结,大约可以有三种意涵。一是代表最高理念的“中”,二是作为具体德目的“中”,三是作为一种行为方式的“中”。
首先来看代表最高理念的“中”,《五纪》一上来就描述了历史上曾经陷入的混乱,“唯昔方有洪,奋溢于上,权其有中,戏其有德,以乘乱天纪。”黄德宽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昔者邦国洪水滔天,社会准则变乱,人伦道德失范,天上之‘日、月、星、辰、岁’五纪也因此凌乱失纪。”“洪”,原文作“港”,整理者认为通假为“洪”,但是,《五纪》文中没有提到洪水之事,“港”通假为“洪”也值得怀疑,所以我们觉得这里未必以大洪水为背景。“权”字、“戏”字的考释学界有争议,但不管怎样,这两个字一定指的是对“有中”、“有德”的破坏或亵渎。
我们认为,“有中”、“有德”都可以理解为代表最高准则、最佳状态的词汇,与“天纪”密切相关。类似的混乱状态我们在《黄帝四经》中也可以看到。如《黄帝四经·十六经》就描述了黄帝如何结束无序、重建有序的过程。《观》篇说“天地已成而民生,逆顺无纪,德虐无刑,静作无时,先后无名,今吾欲得逆顺之【纪】……以为天下正。”于是黄帝命令力黑“浸行伏匿,周流四国,以观无恒,善之法则。”可见世界最初的状态是混乱的、“无纪”“无刑”“无时”“无名”“无恒”的,这就类似于《五纪》所述“有中”“有德”“天纪”遭到破坏的状态。《黄帝四经·十六经》中黄帝要建立的是“天下正”的局面,要重建世界的秩序,就必须“正之以刑与德”。如后文所述,《五纪》中的“中”和“数算”有关,是一种宇宙法则的象征。《五纪》说“天下有德,规矩不爽”,可见“德”也和秩序的建立有关。因此,我们可以说《五纪》一上来提到的“有中”“有德”,正是作者心目中有序社会的象征或者结果。
“中”在《五纪》中是中央和统一的象征,在作者看来,一个有序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中心明确,最高政治意志得到有效保障和贯彻的社会。《五纪》中后帝出场的时候,是和名为“四干”、“四辅”的辅臣同时出现的,凸显了以“后帝”为中的形象。《五纪》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以97号简“正列十乘有五”为界限,以下部分讲的是黄帝的故事。这里的黄帝正是天神“后帝”在人间的化身。《五纪》说“黄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树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冘、四柱、四维、群祇、万貌焉始相之。”可见黄帝是人间国家形态、政治制度的开创者,围绕在他身边者,除了“群祇”即群神、“万貌”即万民之外,都是以“四”为组合的天神。关于这个问题,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已有讨论,他指出这就是所谓“黄帝四面”的现象,在《太平御览》卷七九所引《尸子》、清华简《治政之道》、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十六经·立命》都可以看到,例如马王堆帛书《立命》说“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就营造了一个以黄帝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的形象。所以《五纪》的黄帝叙述中虽然没有直接提到“中”,但结合前文的“有中”,以及《黄帝四经·十六经·立命》的“四达自中”,可以推断《五纪》的黄帝形象中,“中”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五纪》说“畴列五纪,以文胥天则:中黄,宅中极……”,如下文所论证的那样,“中黄”和黄帝有关,因此黄帝居于“中极”也是可以想象的。
在《五纪》中,“中”是后帝所要实现的宇宙秩序的最高体现。例如,后帝在整饬“日月星辰岁”五纪之后说:“五纪既敷,参伍焕章,明明不惰,有昭三光。日出于东,行礼唯明。月出于西,伦义唯常。南至四极,春夏秋冬,信其有阴阳,中正规矩,权称正衡。”当五纪布局完善,错综运行之后,天下变得明朗有序,日月各行其轨,空间的东南西北、时间的春夏秋冬各就其位、一阴一阳,有条不紊。这种美好的秩序,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中正规矩,权称正衡”,即天道的公平、中正、绝对、有序得到了体现和保障。
如下文将要分析的那样,在《五纪》中,“中”和“数算”有密切的关系,数算是人的意志不可转移的严密规律和严格法则,屡试不爽且不可更改。简文有“五纪既敷,五算聿度,大参建常”,如黄德宽所言“五纪”就是“五算”,是“后帝平息灾异、建立社会纲常的前提条件。” “五纪”“五算”确定之后,才能“大参建常”,即只有具备了完整而精确的数算,“建常”才有可能。“常”意为永恒的、绝对的、必然的秩序,“建常”类似《黄帝四经·十六经·观》的“布制建极”。值得注意的是,如“尚数算司中”、“尚中司算律”所示,只有“尚中”“司中”者,即执掌中道的人才能把握“数”“算”“律”,而“数”“算”“律”正是天地间公正、无私之规律的体现。因此《五纪》里的“中”无疑就是公平、中正的象征。
《五纪》还用“圆”或“圆裕”来形容“中”的作用,如“直礼,矩义,准爱,称仁(信?),圆中,天下之正”。和“直”、“矩”、“准”、“称”一样,“圆”也是一种测量的标准器具。但这种器具显然地位更高。《五纪》说“心相中,中行圆裕。”即人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心”与“中”相配,其指导下的行动能够取得“圆裕”即周全、周到的效果。“圆裕”如整理者所云是“方圆光裕”的缩写,“后曰:作有上下,而昊昊皇皇,方圆光裕,正之以四方。”就是说后帝的政治行为不仅有方,有不变的准则,而且有圆,周全周遍、不偏不倚、公正无私,因此才有“光裕”,即光明宽裕、普照万物的结果。
总之,如“后曰:天下圆裕,合众唯中,中唯律”所示,要想达到“天下圆裕”的理想政治状态,并有效地聚合万众,根本大法在于“中”,而“中”归根结底就是“律”,“律”就是“数算”,也就是宇宙中最为重要的元素和最为有效的法则。
把“中”看作最高的理念,并非《五纪》独有。同为清华简的《保训》是所谓的周文王临终遗言,在这篇遗训中,周文王以“舜”和“上甲微”为例,四次阐述了“中”的重要性,这是一种必须被王者继承发扬才有可能膺受天命的崇高理念。《保训》的“中”不仅是理念,也将其实物化,“舜”所继承的“中”,可以“易位设仪,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即通过观测量度天地间由阴阳二气形成的万物,找到并遵循天地的运行规则而不加违背,因此可能和测度天道的器物有关。而“上甲微”所继承的“中”,是可以使“有易服厥罪”,即可以用来处理与异族之间的纠纷,使有罪者最终服法的东西,这显然与人间法律制度规范相关。所以《保训》所见四个“中”字,既是一种治国安邦的重要理念,也是实际的法度、规范,对应着天地万物与人间社会,是处理天人关系和族群关系的有效手段。因此,“中”完全是“公平公正”的象征。这和《五纪》所见的“中”,在精神实质上完全一致。
包括《吕刑》在内的很多《尚书》文献,都将刑律称为“中”,和“中”表示公平正义有关。《逸周书·尝麦》也把刑律称为“中”,并将主管刑律的官吏称为“大正”,《尝麦》还举了黄帝之例,说黄帝打败蚩尤,“以甲兵释怒”之后,“用大正顺天思序”,也就是利用“大正”来顺应天意,为社会建立秩序,其结果是“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乱”,这和《五纪》正好对应,可见这两篇可能有着思想上的紧密关联。
综上所述,《五纪》中,“五纪”并不是最重要的概念,通过五纪等天道、五德等人道体现出来的“中”是最重要的概念,“中”包括了中心、统摄、宽裕、普照、无私、公正、规律、法则等最美好、最重要的意涵,体现出政治的最高原则与治理的最佳状态。
二、作为具体德目的“中”
“五德”是《五纪》中非常引人注目的地方,作者在设计作为天道的“五纪”(日、月、星、辰、岁,又称“五算”)、“五时”(风、雨、寒、暑、大音)、“五度”(直、矩、准、称、规)、“五色”(青、白、黑、赤、黄)等用“五”来归摄的法则时,也设计了“五德”(礼、义、爱、仁(信?)、中)这一与天道对应和配合的人间伦理规范。这种对应和配合,有时候是虚的,有时候是实的。虚指的是,有作为天道的五行(《五纪》中的“五行”一词没有明确就是“金木水火土”,可能尚未成为独立的概念),就有作为人道的五德,这是作者贯彻全文的思路。实指的是,如“礼青,义白,爱黑,仁(信?)赤,中黄,天下之章”“直礼,矩义,准爱,称仁(信?),圆中,天下之正”所示,“五度”和“五色”与“五德”等形成直接的匹配。因此“五德”具有天然的神圣性,属于宇宙法则的重要一环。
除了上述“五度”和“五色”与“五德”的匹配外,《五纪》中关于“五德”的论述还有很多,如下所示:
后曰:集章文礼,唯德曰礼义爱仁(信?)中,合德以为方。
后曰:一曰礼,二曰义,三曰爱,四曰仁(信?),五曰中,唯后之正民之德。
后曰:天下礼以事贱,义以待相如,爱以事宾配,仁(信?)以共友,中以事君父母。
后曰:礼敬,义恪,爱恭,仁(信?)严,中畏。
后曰:礼鬼,义人,爱地,仁(信?)时,中天。
后曰:礼基,义起,爱往,仁(信?)来,中止。
后曰:目相礼,口相义,耳相爱,鼻相仁(信?),心相中。
后曰:天下目相礼,礼行直;口相义,义行方;耳相爱,爱行准;鼻相仁(信?),仁(信?)行称;心相中,中行圆裕。
后曰:天下圆裕,合众唯中,忠唯律;称[□□唯仁(信?),仁唯时;准□□唯爱,爱唯度;方□□唯义,义唯正;直□□唯礼,礼唯章],元休是章。
依据上引资料,《五纪》之“中”确实是一种伦理之德。仅从“礼、义、爱、仁(信?)、中”是后帝“正民之德”来看,似乎“德”的主体不是天下的普通百姓,也不是类似孔子这样的士阶层以上的人,而是最高统治者。但从“天下礼以事贱,义以待相如,爱以事宾配,仁(信?)以共友,中以事君父母”来看,“礼、义、爱、仁(信?)、中”确实是用来规范万民的行为准则。具体而言,“中”是用来“事君父母”的,可见这是一种侍奉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时需要具备的德。从“中畏”、“中止”来看,“中”德有敬畏严肃、严守信用、忠诚不变的特征,因此,确实与儒家提倡的“忠”德有类似之处。例如《论语·八佾》有““臣事君以忠”,《孟子·梁惠王上》有“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这正是整理者将“中”假借为“忠”,一些学者将“五德”视为儒家伦理的理由吧。
然而,“中”德的范围远不止于此。如前所述,“中”在《五纪》中几乎是最为核心的理念,被赋予了相当高的地位和相当重要的价值。“中”虽为“五德”之一,但其位置十分特殊,不同于其他四德,“中”被排在最后一位。《五纪》的五行意识显然是四加一类型的五行,即其中一种元素凌驾于其他四者之上,居于统率和支配的地位。从目对应礼,口对应义,耳对应爱,鼻对应仁(信?),心对应中,就能看出“中”是居于中心和主宰之德。如“心相中”所示,《五纪》明确地说,只有“心”才能帮助实现“中”。以“中”喻“心”,在战国时代极为普遍,同为清华简的《心是谓中》就说“心,中,处身之中以君之,目、耳、口、踵四者为相,心是谓中。”这里,《心是谓中》明确说“目、耳、口、踵四者”处于辅佐的位置,而“心”处于君主的位置。与《五纪》不同之处仅在于“鼻”变成了“踵”。在《管子》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如“正心在中,万物得度”(《管子·内业》)。虽然没有直接以“心”喻“中”,但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庄子》、《孟子》、《荀子》、《尸子》、《鹖冠子》、《礼记·缁衣》等文献,也都可以看到类似的表述。
在颜色上,《五纪》把“中”和黄相配,应该也不是随意的。黄帝之所以被称为黄帝,其中一项重要的理由就是黄帝在五行中居中,在四加一类型的五行观念中,土与黄相配,居于中心的位置。如《礼记·月令》有“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又见《吕氏春秋·季夏》)《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史记·封禅书》也说“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蚓见。”《淮南子·天文》说“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吕氏春秋·应同》从五行相克的角度对此有过说明,“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蚓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五纪》中恰恰出现黄帝,应该就是以此五行知识为背景的,但《五纪》是否属于相克类型还难说。
《五纪》还说“礼曰则,仁(信?)曰食,义曰式,爱曰服,四礼以恭,全中曰福”,“礼鬼,义人,爱地,仁(信?)时,中天”,“言礼毋沽,言义毋逆,言爱毋专,言仁(信?)毋惧。四征既和,中以稽度。”这都体现出“中”高于其他四德,因此,从五德的角度看,能够“事君父母”的德显然是最高的、最完美的、与天相称的德,具备其他四德显然还不够,只有具备这一条,才能提升高度,才能掌握天道,君临天下。这种现象有点类似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描述的那样,仅有“仁义礼智”四德不够,只有掌握了“圣”德,才有可能达致天道。因此,《五纪》的“中”德,类似于郭店简和马王堆帛书《五行》的“圣”德,有着特殊的意义。
《五纪》指出宇宙中存在“数算”“时”“度”“正”“章”五套神祇体系,每一套都配有六个神祇,例如掌“数算”的神祇为“天、地、大和、大乘、少和、少乘”。从《五纪》所说“天下之数算,唯后之律”来看,“数算”的神祇体系在五套体系中是最为重要的。这五套体系又和人间五德相配,其中“掌数算司中”,可见“中”由“掌数算”者控制和体现。在人体中,“数算”从各种手足的尺寸单位中体现出来。黄德宽指出,第12号简到第13号简将“目”“口”“耳”“鼻”“心”与“五德”“五正”相配,第86号简到第88号简的内容正好与之形成对照,这段话最后的总结是“耳唯爱,目唯礼,鼻唯仁(信?),口唯义”,但是显然缺少了“中”,“寻绎简文,‘忠’实际上隐含在第88-91号简记述的内容之中。这几支简主要描述‘标躬唯度’,说明以人体为‘计袤’及其与数算的关系。”“简文所述‘标躬唯度’的立意,不仅在于表明人体与度量的缘起有关,而且暗含了‘数算’与‘忠’的特殊联系。”这段话所见关于人体中的数算,贾连翔已经有详细的研究,可以参考。《五纪》将人体中的数算现象与“中”相关联,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很可能与人体尺寸是天之所生有关,而人间的很多计量标准又取自人身,“中”与“律”有关,“律”乃天之数,人体尺寸作为天数之体现,与“中”匹配,很可能与“中”具有法规、法则意涵有关,这一点上一节已经有详细论述。
第63号简到第69号简还提到了与“礼”相配的“日之德”、与“义”相配的“月之德”、与“仁(信?)”相配的“南门之德”、与“爱”相配的“北斗之德”。最后出现的是与“中”相配的“建星之德”,“建星之德曰:我行中,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数之终。建星之德数稽,夫是故后长数稽。”为什么建星能够超越日、月、南门、北斗,在最后出现,并代表中德,应该有其独特之处。《史记·律书》说“建星者,建诸生也。十二月也,律中大吕。”《五纪》说“建星之德……数之终”,可见建星位置特殊,代表岁终和万物的萌生。从“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来看,建星被选作天道运行的象征,作为“数稽”,代表了数算的法则与模式,因此“建星”能够与“中”相配,并且使后帝“载位于建星”,也在情理之中了。
《五纪》将“中”与“建星之德”相配,建星之德代表“数稽”,还能“历日月成岁,弥天下”,这对我们准确理解《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也有极大帮助,结合《保训》所见舜与“中”的关系,可见舜正是类似具备“建星之德”的人,这个“天之历数”并不是大多数注家理解的道德意义上的天命,指的就是中正、无私的天道,因此舜才有资格统领天下。
综上所述,“五德”看上去是人间的伦理,但实际上是天道之德,不仅仅“中”,其他四德也都与天道密切相关。或者说,《五纪》的逻辑是,首先有天道之德,其次才有需要模仿的、与之对应的人间之德。这种对于天道之德的关注,我们在儒家文献中较少看到,反而在阴阳家、以及将阴阳思想纳入自己思想体系的黄老道家那里极为多见。阴阳家、黄老道家相信,世间万物均有其德,这个“德”指的是其性质、特征、作用、能力。例如《鹖冠子·王鈇》有如下内容:
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天者信其月刑也,月信死信生,终则有始,故莫弗以为政。天者明星其稽也,列星不乱,各以序行,故小大莫弗以章。天者因时其则也,四时当名代而不干,故莫弗以为必然。天者一法其同也,前后左右,古今自如,故莫弗以为常。天诚信明因一,不为众父。易一故莫能与争先。
这里就指出了“诚、信、明、因、一”是“天”的五种德,具体而言,“诚”是日之德的体现,“信”是月之刑的体现,“明”是星辰之稽的体现,“因”是四季之则的体现,四者是不同特征和作用之体现。而居于四者之上,还有一种德,那即是“一”,有了“一”才能“前后左右,古今自如,故莫弗以为常”“莫能与争先”。这个“一”相当于《五纪》的“中”,这对于我们理解《五纪》“中”德的地位和意义有很大帮助。
《管子·四时》是一篇具有五行意识的文章,东南西北、春夏秋冬分别对应木、火、金、水,而土在隐含在四季之中:“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闭藏。大寒乃极,国家乃昌,四方乃服,此谓岁德。”这里面有三个要点,第一,土居中央;第二,土德的特点在于“和平用均,中正无私”;第三,土德辅四时、服四方,因而成为“岁德”,属于主宰之德。这些特点和《五纪》之“中”具有统领之义,具有公正品格,以及能够“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数之终”,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鹖冠子·道端》在论述“举贤用能”问题时也说:“仁人居左,忠臣居前,义臣居右,圣人居后。左法仁,则春生殖,前法忠,则夏功立,右法义,则秋成熟,后法圣,则冬闭藏。……此万物之本标,天地之门户,道德之益也,此四大夫者,君之所取于外也。”对于“君”而言,“仁人”“忠臣”“义臣”“圣人”四大夫最为重要,而他们身上拥有的“仁”“忠”“义”“圣”四德直接来自春夏秋冬四德。这里没有提到君之德,但后文有“君者,天也。……夫仁者,君之操也,义者,君之行也,忠者,君之政也,信者,君之教也。圣人者,君之师傅也。”这说明,君应该是兼有四德而居中者。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五纪》的“中”为何与“君父母”有关,即在一家之中,父母居中,一国之中,君主居中。他们是有如天一般神圣的存在,因此他们不仅兼有其他四德,更具有其他四德所不具备更高品格,那就是“中”。这种品格与数算高度对应,并体现出公正无私,人间社会里则只有父母和君主才能建立起严格的秩序、达成和谐的状态。如果这样去理解,“中以事君父母”的“事”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不然很难和《五纪》“中”德的复杂性照应起来。
三、作为一种行为方式的“中”
综上所述,《五纪》的“中”可以搭配的元素非常多,其意义包含但又超出了人伦意义上忠信之义,其主要不是用于人间社会伦理关系的节度与调整,而是为了配合规矩法度的形成。把“五德”中的“中”通假为“忠”,并将其看作儒家的观念是没有必要的。在儒家那里,“忠”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德目,并未凌驾于“礼、义、爱、仁(信?)”之上,而且儒家德目中也未曾见过“礼”、“义”、“爱”、“仁(信?)”、“忠”的排列方式。因此,这样理解显然是把“中”的理念狭隘化了,与《五纪》所见“中”的地位、作用不符。从地位上看,《五纪》的“中”居于统摄的、主宰的位置。从内涵上看,“中”这种德与中正、公平、无私、宽裕相应,具有绝对的、神圣的特点。从行为上看,“中”就是所要实现的目标,一种最佳的行动方式,这方面,《五纪》有非常明确的、反复的交代。
《五纪》中有一个多次出现的词,那就是“行中”,即把“中”作为一种目标、方向来实践,或者说以“中”的方式来行动。例如:“心相中,中行圆裕。”正因为心处于身体之中,所以能够统领百官,不偏不倚、公平周正。例如“建星之德曰:我行中,历日月成岁,弥天下,数之终。”可见建星因为“行中”,高于、遍在于其他天体的运行,所以能够“历日月成岁,弥天下”,后帝载位于“建星”之上,因此后帝必然也是行中之人。《五纪》还说:
行之律:礼、义、爱、仁(信?)、中;信(仁?)、善、永、贞、良;明、巧、美、有力、果,文、惠、武三德以敷天下。后曰:信(仁?),信(仁?)者行礼,行礼者必明。后曰:善,善行者行义,行义者必巧。后曰:永,永者行爱,行爱者必美。后曰:贞,贞者行仁(信?),行仁(信?)者必有力。后曰:良,良者行中,行中者必果。
如整理者所言,“礼-信(仁?)-明”、“义-善-巧”、“爱-永-美”“仁(信?)-贞-力”、“中-良-果”分别对应“文-惠-武”三德,三德里面都有最高境界,那就是“中-良-果”,“中”是行动方式,“惠”是对“行中”者的赞美,而“果”表示结果,只有“行中”者能获得最后的成功。而“明”“巧”“美”“有力”不过是行动者的部分特征。
《五纪》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说法,即“后曰:中曰言,礼曰筮,义曰卜,仁(信?)曰族,爱曰器。中曰行,礼曰相,义曰方,仁(信?)曰相,爱曰藏。”这里面“筮、卜、族、器”“相、方、相、藏”的具体含义还需要进一步深究,但把“中”视为“言行”特别引人注目,“言行”就是具体的政治行为,把“中”和行动关联起来,显示出“中”不仅仅是理念,而且有必要在现实中贯彻实施。
如前所述,《五纪》中有一大段讲人体尺寸,和数算有关,其中虽然没有出现“中”,但显然和“中”对应。我们认为这种对应,很可能和人体尺寸作为天数之体现,和“中”一样都具有法规、法则意涵有关。但还有一种可能,即这段描述表明,“中”的原则,不必特意向外寻求,身体自身已经具备,只要由中及外,向外扩散即可。
我们发现,《黄帝四经》《鹖冠子》等黄老道家文献中都有“稽从身始”的观念。如《黄帝四经·十六经·五正》有所谓“中有正度”的说法,《五正》中黄帝问“布施五正,焉止焉始?”,阉冉回答说“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说明最高的治理之道就隐含在身体之中,只要加以提炼、发挥、扩充即可。《鹖冠子·度万》也有类似的说法,“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十变九道,稽从身始。五音六律,稽从身出”。意思是说在“布五正”的时候,天下一切的“变”与“不变”,皆以己身为始;象征着人间秩序的律历之数,也是通过取法于己身方法来建立起来。对此,李学勤解释说,“自君主本身之正推至外人之正,万事之正。”。《五纪》说:“天下之成人,参伍在身,规矩五度,执瑞由信,刑罚以启僭行。”这个“身”指的就是自带规矩法则的身体,所以在具体的政治行为中,具备中道的身,就可以成为直接的参照(“参伍”),成为公信的象征(“瑞”),这样,行动就变得轻而易举、简单易操。
因此,《五纪》归根结底就是一篇论“中”、执“中”,最终行“中”的文章,《五纪》以关注“有中”开篇,最后以“爱中在上,民和不疑,光裕行中,唯后之临”作为总结,也印证了这一点。
四、余论
综上所述,《五纪》的“中”,无论是理念还是行动,都符合神圣、中正、公平、无私、周全、宽裕的特征,掌握了与天道相配的“中”,就能使万民“有常”、“规受天道”,就能形成“天道之不改,永久以长。天下有德,规矩不爽”的和谐社会。《五纪》关于“中”的论述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例如从“中”观念的演化中,可以找出一组相关词汇的概念簇来。限于篇幅,这里只略作阐述,也期待引起学界注意。
第一,从以上论证可以看出,《五纪》的“中”含有“忠信”之意,但如前所述,这个“忠信”基本上不是后世儒家大力提倡的以下事上的“忠信”,而是作为一个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中正、公平意义上的“忠信”,是上对下的“忠信”,过去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点。理解了这一点,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一些文献中的“忠信”。例如郭店简有《忠信之道》一篇,学界多将其视为孔门弟子的作品,然而《忠信之道》把“忠”看作“仁之实”,把“信”看作“义之基”,显然“忠信”要高于“仁义”。又说“忠信积而民弗亲信者,未之有也。”说明这个“忠信”为统治者所特有。此外,“至忠如土,化物而不伐;至信如时,必至而不结。”“大忠不说,大信不期。不说而足养者,地也。不期而可遇者,天也。似天地也者,忠信之谓此。”这类话证明“忠信”的理念来自天道。因此金观涛甚至认为《忠信之道》的思想驳杂,融合了儒家、道家、法家。看了《五纪》,我们就容易理解,《忠信之道》很可能看到过类似《五纪》的文章,并深受其影响。
再如《黄帝四经·十六经·立命》一开始就说“昔者黄宗,质始好信”,“质始好信”显然是黄帝身上最重要的品德。但这个“信”字并没有好的解释,陈鼓应说“质”和“好”都是使动用法,那么此句意为以“始”为“质”,以“信”为“好”,“以守道为根本”“以请求诚信为美德”。魏启鹏认为“质始”就是“质性”,“此句意为黄帝生就的天性以讲求诚信为美德”。但为什么唯独突出黄帝“诚信”这一美德,我们很难理解。此篇下文有“唯余一人,[德]乃配天。”如果视“信”为德,那么“信”就是足以配天的德。较之“忠”,《黄帝四经》似乎更喜欢用“信”,如《经法·论》云“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生信死,进退有长,数之稽也。列星有数,而不失其行,信之稽也。”(《鹖冠子·泰鸿》也有一样的表达)“信者,天之期也。”,“天行正信”(《黄帝四经·十六经·正乱》)。结合《五纪》,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信”显然带有“中”的特点,意为公正无私、真实不欺,可以成为法则法度。如果黄帝具有这样的德,那就有资格配天了。
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中,殷高宗武丁向彭祖请教了“祥”“义”“德”、“音”“仁”“圣”“智”“利”“信”等九大理念,这里面确实也出现了不少类似儒家倡导的理念,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仁”并不占据主位,而“信”则居于最后一位,显然最为重要。“信”指的是聪明柔巧睿智神武,既能牧民又能护王,被天下称颂,可以领袖四方。检索文献,将“信”置于如此高的地位,只有在《春秋繁露·五刑相生》以及《白虎通义•卷八》中可以看到“信”在五行中与中央“土”合。“信”为何会有这么高的地位,仅仅依据现有文献是难以理解的,但结合《五纪》加以推测,说“信”的身上带有“中”的影子,是“中”所具有的“忠信”特征的延伸或者演化,就具有合理性了。
第二,与“中”、“忠信”相关的还有“诚”字,《五纪》没有出现“诚”,《黄帝四经·经法·名理》有“故唯执道者能虚静公正,乃见正道,乃得名理之诚。”这个“诚”当指真实可信。《黄帝四经·十六经·顺道》说“大庭之有天下也,……体正信以仁,慈惠以爱人,端正勇,弗敢以先人。”这里的“正信”当读为“诚信”。如前所述,《鹖冠子·王鈇》有“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可见“诚”本为天之德。“日诚出诚入”和《黄帝四经·经法》及《鹖冠子·泰鸿》所云“日信出信入”几乎没有两样,可见“诚”也是“信”的意思,即真实不妄、公平无私。《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如果将“诚者,天之道也”换言为“诚者,天之德也”也是成立的。这里的“至诚”到“尽性”的逻辑顺序,类似《五纪》所说:“天下之成人,参伍在身,规矩五度,执瑞由信,刑罚以启僭行。”由人体数算出发领会和建立宇宙的至高法则;也类似《黄帝四经·十六经·五正》所说的“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和《鹖冠子·度万》的“稽从身始”、“稽从身出”,其特点都在于由天而人、由内而外。《中庸》还把“诚”和“中”关联在一起,“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可见“中道”无法利用普通的知识和人的作为加以习得,只有极少数会通天道的人才能掌握,一旦掌握之后,就能发挥不可思议的作用,“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样的高度、这样的地位,和《五纪》把“中”看作大本大根是完全相同的。《中庸》里面,与“中”相关者还有“和”的概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是“天下大本”,“和”是“天下达道”,达到了“中和”,就可以使“天地位”、“万物育”。《中庸》的“中”、“诚”、“和”身上这些神秘色彩,因为后世儒家赋予了太多伦理色彩,越说越复杂,结果很难还原其思想的真实来源,现在对照《五纪》的“中”,或许可以做出更为简单的解释,即其思想背景与《五纪》这一类强调天道之德,强调天道与人道对应的文献有很大关系。
第三,我们认为,一些黄老道家文献中“一”的概念,很可能也与“中”相关。如《黄帝四经·经法·论》说“天执一以明三,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生信死,进退有长,数之稽也。列星有数,而不失其行,信之稽也。”类似的话又见于《鹖冠子·泰鸿》,作“日信出信入,南北有极,度之稽也,月信死信生,进退有常,数之稽也,列星不乱其行,代而不干,位之稽也,天明三以定一,则万物莫不至矣。”可见“一”超越于、遍在于“日”、“月”、“列星”之上,而掌握了“一”就能使“万物莫不至”。类似的话也见于《鹖冠子·王鈇》,即前面已经引用的“天者诚其日德也,日诚出诚入,南北有极,故莫弗以为法则。”那一大段话,笔者指出“诚、信、明、因、一”是“天”的五种德,而“一”是居于四者之上的德,有了这个“一”,就能“莫弗以为常”“莫能与争先”。显然,《鹖冠子·王鈇》采用的是四加一的五行结构。《鹖冠子·泰鸿》也说:“东方者……南方者……西方者……北方者……,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可见,在天道理论中,“中”和“一”有时候是可以互换的。道家理论大量使用的“一”很可能化用自类似《五纪》的“中”,这对于我们理解道家思想的来源也极有帮助。
总之,虽然《五纪》中很多关于天道、数算的论述还难以读通,但不可否认其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令人震撼的思想史价值。以“中”为例,《五纪》为我们提供了一部关于中国古代“中”思想的典型文献,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如何将人间的政治、法律、道德、伦理和天地准则匹配起来。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把《尚书》、《逸周书》、《论语》、《管子》、《中庸》、《鹖冠子》等传世文献,清华简《保训》、《殷高宗问于三寿》、《心是谓中》、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郭店简《忠信之道》等出土文献串联起来;通过《五纪》的“中”,我们可以将“忠”、“信”、“诚”、“和”、“一”等概念关联起来,形成一个概念簇,并找出其天道论的源头。《五纪》是一个富矿,我们目前还只是揭示了一些表层,我相信,今后还大有文章可做。
作者曹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原文转载于《中国哲学》2022年第9期,注释从略。